1
假若實習的那兩個月是“小別勝新婚”,那麼當著時間無限的拉長,到了某個臨界點的時候,一切都會不一樣。
她需要他的時候,他不在;他需要她的時候,她也不在。盡管他們彼此之間都盡了最大的努力,遷就對方的假期,可是地域總是橫亙在那裏,任誰也無法一腳跨越。
思晨至今還記得那一次七天長假,因為訂不上飛機票回文島而急得團團轉。喬遠川也有事,隻能電話裏安慰她說:“算了,過幾天我忙完了就來看你。”
假期的前一天,思晨終於托人買到了火車票,雖然加起來輾轉三四十個小時,但總算能回去了。她有意沒告訴他,想要突然出現給他驚喜。
回到文島那天恰好是十一長假的第二個休息日。火車站人多得像是下餃子。喬遠川還在外地出差,她就去他的公寓等著。他的公寓收拾得很幹淨,就是單身男人的味道,思晨拿鑰匙開門,隻來得及將行李放下,就躺倒在沙發上睡死過去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身上有珊瑚毯特有的暖暖軟軟的感覺,似乎還有人把自己抱起來,又不住的輕吻自己的臉頰。思晨迷迷糊糊的伸手去環住那人的脖子,說:“喬遠川?”
他含糊的應了一聲,將她在床上放好。
替她脫鞋的時候喬遠川怔了怔,他很喜歡思晨的腳,白皙秀氣,十分的可愛,一手就能抓住——可現在已經腫的幾乎連鞋子都脫不下來。
他歎口氣,想了想,又去站起來去找她的外套。最後在口袋裏找到兩張火車票,前半段是硬座,後半段卻是無座的。
怎麼這麼傻……他注視她疲倦的睡顏良久,去打熱水,然後將她搖醒:“如果不想洗澡,就先泡泡腳。你看看你的腳,腫成什麼樣了?”
思晨依然半閉著眼睛,仿佛是被人撿回家的小貓。他不由笑了笑,努力回憶按摩師傅的手法,一板一眼的給她揉捏,小心翼翼。而思晨無意識的一抬腳,水盆裏的水就潑濺在他身上。
初秋的午後,臥房裏出了斷斷續續的水聲,十分的靜謐。他連呼吸都放得輕柔,生怕驚醒她。最終喬遠川攬著她一道躺下,陪她補眠。她在懷裏蜷成很小很小的一團,雙手乖乖的放在胸前,就像躺在母親子宮中的嬰兒。喬遠川帶了頑意去點她的鼻子,她就微微側開臉,小小的打個噴嚏。
他們彼此相愛,卻為什麼連見到一麵都這樣艱難?
初見的驚喜慢慢的收斂起來,喬遠川抿著唇,忽然覺得這樣的局麵應該終結了。
他開始強硬的要求她回來。口氣不善的時候開始爭執,最後冷戰。直到將彼此的耐心與熱情消磨殆盡。思晨記得那一日她在蘇教授家吃完飯,陪著老先生聊天。
錢先生指指妻子,幽默的說:“你不知道,那個時候兩地分居,可真把我折騰慘了。她在這裏畫畫,我在文島教書。趕個過年啥的假期,這裏交通又這麼不方便,有次下大雪,我坐馬車從嘉峪關往敦煌走,等走到這裏,假期剛剛結束,隻能再回去。”
思晨是聽說過這段佳話的。那時錢先生年紀輕輕,已經是海大曆史係主任了,前途不可限量。可他最終還是決定將工作重心放在敦煌,心甘情願的從最普通的研究員開始做起。
“您就沒想過讓蘇教授回去文島嗎?”思晨半開玩笑的問。
“有想過。不過不敢對她說,說了也就是不同意。”錢先生哈哈大笑起來,“我是男人,就隻能讓著她。那有什麼辦法。”
回宿舍的路上,唐思晨接到喬遠川的電話。
話題依然是他們還未解決的那個問題。
思晨忽然覺得倦了。
她真的不奢求喬遠川能像錢先生那樣,畢竟喬遠川有自己的事業。可是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比誰的夢想更輕賤。她也同樣沒有理由,就這樣放棄了自己的理想。
“喬遠川,我們都冷靜一段時間吧。”她揉揉眼睛,“我真的吵得累了。”
那邊沉默了許久,喬遠川的聲音帶了幾分諷刺:“那麼幹脆分手吧。說真的,我也累了。”
胡楊樹被風吹著,偶爾露出枝葉間幾顆又大又亮的星子,為遠處的沙山鍍上柔和的一圈銀色光暈。遊客們端著啤酒,手中執著大把大把的烤肉串,大聲說笑著從思晨身邊走過。
她靜靜的說:“你是認真的麼?”
他是認真的麼?還是僅僅拿這個作為借口,在逼自己做決定?
思晨並沒有等到回答,那邊已經成了忙音——認識至今,他頭一次比她早的,掛了電話。
熱鬧塵囂正急速的褪去,仿佛這個世界,再也與自己無關。
徐泊原微微歎息著握住唐思晨的手,他像以前一樣,依然沒有做出任何評論,隻是側頭看著她。她的右手在發抖,嘴角卻輕輕的勾起,那是一種柔和的哀涼。
思晨的指尖蜷在他的掌心,隔了一會兒,很突兀的說:“你喜歡讀詩嗎?”
徐泊原一怔。
“席慕容的一句詩,我很喜歡——我將終生用一種溫柔的心情,來守口如瓶。”
徐泊原的聲音令人心安:“我不會告訴別人。”
思晨看著他,在某個瞬間,眼神中滑過一絲詫異。
他或許是誤會了吧,這句話,是她告訴自己的。
可是沒關係啊,就如詩中說的,她將安靜的,守口如瓶。
“好像是有人來找我們了。”徐泊原坐起來,眯起眼睛看了看車外的一片黑沉中,十分突然的射進數道明晃晃的光線,無聲的打破了這片緘默。
那輛車果然就是來尋他們的。因為前邊的大部隊一直沒等到他們跟上來,於是和敦煌方麵聯係了,重又派車追了上來。那邊的工作人員看見兩人無事,都是鬆了口氣,然後問:“現在還是要去瓜州嗎?”
最終到達瓜州縣城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在這個相對閉塞的西北小縣城,這似乎已經是入眠的時間了。街道上空空蕩蕩,幾乎沒有什麼人在走動。一行人先尋了住的地方,司機說:“明天一早我們再趕去榆林窟。”
賓館亦是老式的那種,沒有房卡,服務員帶了一大串鑰匙替他們一一打開門。思晨在房間裏洗漱完了,聽到有人來敲門。
“咦,是什麼?”她側身讓徐泊原進來,有些好奇的看他將一個紅色的塑料袋子放在桌上。
徐泊原在下邊買了些水果上來,打開,說:“橙子。”
“這個季節有橙子嗎?”思晨有些疑惑,很快又揚眉笑,“我來吧。”
徐泊原的灰色絨衫下是一件細條紋的襯衣,他將袖子卷起至肘間,十分家居的在桌邊坐下,又指指思晨床上鋪著的那些資料:“你忙你的,我來剝。”
思晨沒再堅持,盤膝坐在床上,繼續看帶來的資料。
房間裏很安靜,簌簌的隻有翻動紙頁的聲音。
徐泊原手中的橙是金黃色,滾圓滾圓的。他拿刀剖開幾道痕印——或許是因為不大熟練,他剝得很慢,慢得叫人覺得時間都在無聲的凝滯,而他坐在燈光下,鎮靜,專注,做這一件事。外皮被劃開,空氣裏開始彌散一種近乎清冽、又有些叫人清醒的味道。仿佛隻有一滴水露,卻悄悄散融在大海中,綽約間聞得到,卻又抓不到。
“喂,你電話響了。”
“哦,抱歉。”徐泊原停下手中的動作,看了看來電顯示,似乎是想了一會兒,才出門去接。
隻說了寥寥幾句而已,他很快掛了電話,返身進了房間內,繼續剝橙,仿佛那個電話無關緊要。
“好了。”他將那幾瓣剔得幹幹淨淨的橙肉遞過去:“你吃這個。”
宋詞裏說,“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那是讚美絕代名姬的。徐泊原也有著一雙令人覺得漂亮修長的手,在橘色的燈光下,叫人心動的溫暖,又令人無從拒絕。
香橙的汁液在唇齒間流淌、綻放的時候,甘冽得如同一汪清泉。思晨慢慢的吃了半瓤,忽然聽到徐泊原若有所思的聲音:“知道是誰打電話給我麼?”
與他有關,又與她有關。那麼似乎隻有那一個人了。
思晨停止了咀嚼,含糊的嗯了一聲。
他依然不急不緩的在剝開第二個橙子,卻淡淡的抬眼:“遠川他也在這裏。”
2
這一晚唐思晨睡得十分不安穩。
或許是因為房間的暖氣太足,熱得她數次將被子踢開,夢裏出現的畫麵零碎,且麵孔模糊。於是早早的醒了,穿戴整齊,跑下去吃早飯。
賓館旁邊開著一家驢肉麵店,夫妻兩人是典型的西北人,半卷起簾子,招呼思晨說:“姑娘吃什麼?”豆漿又醇又厚,牛肉盒子也炸得金黃利落,肉香撲鼻。思晨吃得幹幹淨淨,又意猶未盡的提了一袋食物回去。十二月的西北,走在依然清冷的街道上,叫人覺得這樣的冷,亦是一種高爽。
敲開徐泊原房間的門,卷進了一身的風寒。
思晨戴著眼鏡,倏然間糊了一層白霧上去,她低著頭,小心不被老舊的地毯絆倒,一邊將食物遞給徐泊原,說:“投桃報李,給,早餐。”
身後那道修長的影子似乎躊躇了幾步,才有些無奈的苦笑:“現在幾點了?”
鏡片上的白霧慢慢消褪了,視線終於清晰起來,徐泊原立在她身後,身上那件寬鬆T恤是V領的,隱約露出胸口的肌膚。而頭發有些淩亂,神色倦慵,倒有幾分像是沒睡醒的孩子。
昨日纖手破新橙,今天又這樣秀色可餐,思晨覺得有趣,忍不住轉過頭,笑出聲來。
“那你繼續睡,我回去了。”她笑眯眯的說,“不好意思,打攪了。”
有時候看著一個英俊男人的那股稚氣漸漸消失,眼神又回複到清睿,也是件值得惋惜的事。
徐泊原阻止她:“算了。反正也醒了。”
他起身去浴室整理洗漱,出來的時候將房間的頂燈打開,又拉開窗簾。
假若忽略氣溫,窗外的天氣好得嚇人。
徐泊原便喝豆漿,又漫不經心的看了思晨一眼:“沒睡好?”
黑眼圈有這麼明顯麼?思晨下意識的瞧了瞧鏡子裏的自己。
“他又不會吃了你。”徐泊原饒有興趣的打量她,大約是覺得她被凍得唇紅齒白的,很是漂亮可愛,又伸手去摸摸她的頭,“別怕。”
思晨悶悶的將電視打開了,《朝聞天下》剛剛開始,頭條是關於某清潔能源的。她想起了什麼似的,轉頭說:“他來這裏做什麼?”
徐泊原衝著電視微揚下頜,帶了笑意說:“你沒發現我們一路過來,都會有很多風電設備麼?”
思晨出乎意料的沉默了一下,低低的說:“是麼。”她似是有些後悔自己主動提出了這個話題,有些生硬的轉換說:“時間差不多了吧?”
徐泊原起身拿了外套,順著她的話題,微笑著說:“司機應該在下邊等了。”
敦煌石窟包括莫高窟、榆林窟和西千佛洞。隻是因為莫高窟太過注目,遊客往往將敦煌石窟與之等同起來。其餘兩窟卻猶如養在深閨,知曉的人不多。尤其是榆林窟,因地偏僻,遠遠沒有如莫高窟前遊人如織的盛況。
從縣城出發,到了榆林窟,顛簸輾轉,也花了大約近兩個小時。
榆林窟的地形相當奇特,是戈壁灘上被劈開的一道深深的峽穀,裏邊巨樹參天、雪水宛然。順著石階往下走的時候,兩側仿佛壁立千仞,一個接著一個的窟龕如同神跡,悄無聲息,順著時光的腳步蔓延。
學生們一到穀底,立刻便被領去了著名的第2窟。思晨看著他們四散的背影,歎口氣說:“這個時間進窟臨摹,太艱苦了。”
西北已是冰天雪地,窟內的溫度更低。而為了保護壁畫,任何取暖的設備都是不能使用的。可以想見,靜靜在窟內臨摹一整天,人會凍成什麼樣。
“小唐,你是和蘇教授一起來的嗎?”工作人員領著他們上棧道,一邊說,“蘇教授在3窟裏。”
“是麼?”思晨有些驚訝,隨即有些雀躍,“我去看她。”
榆林窟中有數個洞窟是屬於“特窟”,裏邊的繪畫隸屬西夏時期,風格特征都極為明顯。假若遊客想要參觀,須另外支付不菲的費用。第2窟中的“千手千眼觀音經變”便是國寶級的壁畫,壁畫色澤頗為單調,隻是線描的水準極高。思晨走到洞窟外,自然是不敢打擾蘇教授的工作,張望了幾眼,蘇教授倒是瞧見她了,快步走出來說:“你怎麼來了?”
“老師。”思晨扶著她的手,“您真的在這裏啊。”
蘇美娟穿著兩件棉大衣,思晨握著她的手,還是覺得冰涼徹骨,她便好意,輕輕替老人摩挲了數下。
蘇美娟向來就喜歡這個年輕人,反手拍拍她的手背:“老錢說你也來了,本來打算今天回去再聯係你——”
話未說完,她有些疑惑的看著思晨身後的年輕人說:“這位是?”
“我來介紹一下。”思晨乍見到老師,激動之下都忘了身後還站著徐泊原,“這位徐先生是我的朋友,一道來榆林窟看看的。”
“你好。”徐泊原同蘇教授握了手,“徐泊原。”
“徐泊原?”蘇教授若有所思的看著他,“敦煌數字化工程……”
“是。敦煌數字化工程馬上要開始了。”徐泊原鎮定的說,“這次來就是要正式啟動這個項目。”
所謂的數字化工程,是要將敦煌文化(包括經卷、壁畫、雕塑)以數字形式保存起來,假若日後敦煌藝術的真實載體消失,後人也能還原它們存在時的模式。這個工程在很早之前就有人提起過,後來數次因為技術、資金的原因擱淺。這次研究院與DAB合作,解決了技術上的難題,令一批專家學者們都十分振奮。
“我說呢,這個名字有點熟。”蘇教授笑起來,鬢邊銀發在輕柔的陽光下輕顫,老人爽快的說,“數字化好啊。這種保存方式,比起我們這樣一幅幅的臨摹,可要好得太多了。多謝你們的技術支持。”
徐泊原隻是謙遜的笑了笑:“我們也是做力所能及的事。”
“老師,這幅畫快臨摹完了吧?”思晨站在畫架邊,借著燈光仔細的觀察,一邊讚歎,“費了您不少心血吧?”
“老了,眼睛老是看不清楚。”老人搖頭微歎,“能畫多少就畫多少吧。”
線條依然是果決老辣,這也是蘇老師之前一直教導自己的畫風。思晨有些難以克製的,將手抬起來,輕輕觸到了畫卷上。她低著頭,小心的不讓老師看到自己的表情,或許是因為冷,手指有些輕顫。
“手去複健過了麼?現在沒事了吧?”蘇教授的目光有些擔心,“你自己還是要上心思,畢竟身體最重要。”
思晨有些不安的看了不遠處的徐泊原一眼,很快的截斷老人的話:“早就沒事了。”
徐泊原正傾身看著《觀音變》,仿佛沒有聽見身後的對話,隻是饒有興趣的轉頭問:“思晨,這是什麼?”
思晨連忙走過去,看了一眼,向他解釋說:“這幅壁畫是西夏的,和中原地區的經變畫都不一樣。你看的那裏,實際上是當時西夏人民生活的反映。看,這裏在耕牛,這裏是釀酒……”
洞窟裏轉了一圈之後,他們便沒有再打擾老人工作,又去周圍幾個洞窟轉了轉。
棧道清冷。唯有在經過1號窟的時候,思晨的腳步頓了頓。望進去黑影綽約,學生們十分安靜的站著,指端輕動,仿佛還能聽見唰唰的筆劃聲。
“我以前的作業是臨摹水月觀音,還得了優秀。”思晨懷念的勾起唇角,“好像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為什麼不畫了?”徐泊原隨著她的腳步,漸漸的往下,安靜的問。
“啊……”思晨想了想,一副不知道該如何表達的樣子,仿佛痛心疾首,“你一定要知道嗎?”徐泊原倒被她逗笑了,沒有再追問下去。
走到結成厚冰的榆水邊,徐泊原接了個電話,轉身有些抱歉的說:“我有急事要回去縣城一趟。恐怕要回敦煌見了。”
思晨一怔,十分默契的沒有問是什麼事,隻送他到峽穀口,揮手說:“再見。”
那天她穿著一件黑白細格的及膝呢大衣,纖腰一束,立在風中,單薄得仿佛能被風刮走一般。徐泊原已經上車,重又出來,將自己的圍巾圍在她的頸間,順手理了理,俯身在她耳邊說:“別忘了昨天來的路上,我對你說過什麼。”
思晨的臉頰微紅,不知是被寒洌的風掃的,還是心底有團火焰在灼燒。
“你為什麼會這樣有自信……會不一樣呢?”
烈烈的風沙中,他眯起眼睛,仔細的分辨這句話中的含義。
“我從沒說過有自信,或者有把握,比別人做得更好。”徐泊原安靜的說,“可是很多事,假如你連試都不願試,又怎麼會知道結果會不會相同?還是說……思晨,你已經沒有當初的勇氣了?”
他並沒有再等她的答案,轉身上車,利落瀟灑。
翌日早晨,思晨和蘇教授一道坐車回敦煌。歸途十分的順利,她並沒有直接回酒店,和工作人員的車子一起,直接去了莫高窟的北區。
莫高窟分為北區和南區。南區是舉世聞名的藝術寶庫,相形之下,北區多為僧人的禪窟,冷清許多。
思晨趕到的時候,錢老師正在反複的檢驗幾枚剛出土的玳瑁錢幣。錢幣是開元通寶,因材質特殊,很少用於流通。初步鑒定,應是用於賞賜的,極為罕見。
在洞窟裏一蹲就是一整個上午,中午的時候老先生有些體力不支,便先回去修整一會兒。思晨從北窟出來,跑著去飯堂吃飯。
“唐老師!”
這天的風極大,思晨一回頭,數縷發絲迷進了眼中,頓時淚眼迷蒙。
“唐老師!”那個女孩穿著及膝的長羽絨服,在不遠的地方揮手,“嗨!”
她的身後,喬遠川從黑色越野車中下來,微一抬頭,天與地的交界處,隻看得見幹燥的沙,沉悶的黃色,樸素而遙遠。白楊順著著筆直的公路蔓延。微風拂過,沙沙的作響,似是的情人手指撥過弦琴,溫柔得讓人覺得心顫。
身旁還有很多人,他沒在看她,可他知道她立在那裏,就在那裏。
這算是自欺欺人麼?喬遠川並不知道。
然而這一刻,他隻是不甘心,不甘心某個戛然而止的故事。
如此而已。
3
“思晨。”吳媛媛走上了半步,語氣輕快,“小舅舅說你今天回來,我還在想能不能看到你呢。”
自然也看到那個人了,可她努力將注意力放在眼前的女孩身上,良久,才微笑起來。
前前後後一大堆人,還有人扛著攝像器材正來回奔走,思晨有些愕然:“你們……這是來幹什麼?”
“舞蹈要公演了。來這裏拍宣傳片。”吳媛媛有些俏皮的將自己的黑色羽絨服掀開一角,金色的薄紗中是盈盈一握的纖腰,加上修長的身段,美得賞心悅目,“你看。”
“哎,喬遠川。”吳媛媛伸手掩起大衣,“你們認識了吧?”
兩個人都有片刻的沉默。
思晨點了點頭,連一絲異樣的表情都未露出來,側頭望向喬遠川說:“喬先生還習慣這裏的天氣麼?比起文島,這裏要幹燥許多。”
“如果不習慣,會怎麼樣?”喬遠川淡淡的反問。
許是少聽到喬遠川這樣的語氣,吳媛媛有些好奇的看他一眼。
“會流鼻血吧?”思晨抿了抿唇,“很多人都是這樣。”
吳媛媛有些緊張:“哎,是啊,他昨天來趕來敦煌接我,晚上就流鼻血了。”
微微抬眸,思晨撞上他若有所思的目光,又匆匆的移開了:“那記得多休息,多喝水。”
“晚上一起吃飯嗎?”一旁有工作人員開始催促,吳媛媛抓緊時間說,“叫上小舅舅,我們不見不散。”
也不等思晨答應,她用力的揮揮手,就拉著裙角跑了。
思晨有些無奈的撇撇唇角,一轉頭,有些意外的發現喬遠川並沒有走。
他一手插著褲兜,傾身靠著棧道,嘴角的笑若有若無。
“流鼻血的話……記得多喝水。”離開前,她到底有些忍不住,還是關照了一句。
“嗯。”喬遠川應了一聲,隨意的問,“和阿原進行得好麼?”
思晨掌心擦過棧道上的粗岩,有一種鈍痛,她含糊的點了點頭,很快的轉身離開。
多少還是有些倉皇而逃的意思在,思晨並不知道他看出了幾分,她離開的腳步堅決,又快。仿佛這樣,身後那道修長的身影,便不存在了。
下午是敦煌數字化工程的啟動儀式。
思晨和錢老師一道,從莫高窟北區趕往會議中心。因為那幾枚玳瑁錢幣的關係,他們被略略耽擱了一些,進入會場的時候,直接被引向了前排。
她不曉得自己也被安排在了貴賓席,一路低著頭往中間走,不斷有人起身讓她。走了一半,有人忽然攥住她的手腕,低聲說:“就坐這裏吧。”
徐泊原的臉掩在半明半暗間,微笑暈染出和緩的弧度:“坐下。”
“啊?”思晨回頭看看,錢老師已經坐下了,也不再堅持,坐了下來。
“見過遠川和媛媛他們了麼?”徐泊原麵朝著前方,隻輕輕勾動唇角。
“見過了。”思晨撇撇嘴角,語氣間有些不悅,“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驚喜。”他側頭,目光中有些衡量,“你不覺得麼?”
“是驚嚇吧。”思晨撫額,有些頭痛的說,“媛媛說晚上一起吃飯,說真的……我不想去。”
“哦?”徐泊原索性側頭,肆無忌憚的看著她,“為什麼?”
“因為我覺得尷尬。”她直直的迎著他的目光,坦率的說,“你能不能……”
“幫你推掉?”徐泊原笑了,“你讓我考慮一下。”
她便有些忐忑的望向他,卻莫名的想到……因為是他,所以自己才從不懼怕在他麵前露出懷念與軟弱吧?
“這次我可以幫你。”半晌,徐泊原回答她,“可是丫頭,你記住,你怕尷尬……這樣永遠是治標不治本的。”
這個人總是有一針見血的本事,思晨垂睫,仿佛不曾聽見這句評論。
這個價值高達數億的文化項目,開啟儀式卻異常的簡單,短短的一個小時內便結束了。
思晨想起了DAB的企業文化也是這樣的。總而言之,台上的那個年輕男人,行事風格,一如他的儀容,簡單利落到了無可挑剔。
儀式結束,徐泊原被工作人員擁簇著去了敦煌曆史紀念館,而思晨陪著錢老師去莫高窟。工作到一半的時候接到電話,徐泊原的語氣很輕鬆:“好了,晚上不用一起去吃飯。”
“那太好了。”思晨由衷的鬆口氣。
他半開玩笑:“沒事,媛媛感冒了。也不用我找理由。”
“呃……”思晨訥訥的說了句謝謝,掛了電話。
晚上敦煌忽然開始下雪,思晨回到賓館的房間,覺得整個人開始慢慢解凍。她悄悄拉開窗簾向外張望,雪花仿佛是撕碎的紙片,無聲的飄落,而電視新聞裏的孩子們,和聖誕老人擁抱在一起,手中攥著大把的糖果。
躲在這個小城裏,幾乎與世隔絕,竟忘了原來今天是平安夜,思晨一時間有些怔然。黑夜中的雪片如同被記憶中的吉光片羽,每一片消融得快,來不及觸及指尖,就再也看不見了。
在床邊坐了一會兒,她還是決定給住樓上的吳媛媛送一盒感冒藥去。
媛媛的房間是714,思晨摁了半天門鈴,裏邊一直沒有動靜。
難道是還沒回來?思晨有些疑惑的摸出手機,撥了號碼。
等了許久,電話是媛媛接的,不知道為什麼,聲音卻略略有些氣喘和驚慌。
“你在房間裏嗎?我送藥給你——”
“啊,你等等啊。我……馬上來開門。”
門很快打開了,吳媛媛站在門口,臉色微紅,頭發散在肩上,身上穿著一件寬鬆的T恤,領口卻有些不規整的淩亂。
思晨將藥遞給她,有些擔心:“你還好吧?是不是打擾你睡覺了?”
“啊?沒有——謝謝你。”她出乎意料的有些欲言又止,雙眸間波光泠泠,仿佛能滴下水來。
思晨正要說話,有些意外的聽到房間裏熟悉的聲音,低低的問:“是誰?”
她的目光落在媛媛細長纖白的頸上,那裏有一塊剛剛點染上去的嫣紅——她似乎打擾了不該打擾的事。
呼吸忽然變得有些困難,思晨用力的咬了咬唇,強迫自己深呼吸一口,有些語無倫次:“我……先走了。很晚了。對不起。”
“啊?哦……”吳媛媛也覺得尷尬,“謝謝你給我送藥。”
她正要關門,喬遠川卻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門廊的後邊,一雙深邃的眸子透過那將要閉合的門隙,鎖定了那道轉身離開的身影。
“是誰?”他問了一句,用力的揉了揉額角,剛才的吻灼熱卻又陌生,叫他分不清在身下輾轉低吟的女孩到底是誰。好像是她,又或許不是。
假若不是敲門聲,或許一切都是順水推舟吧?如果真的不是她……其他的,還有什麼要緊麼——
“思晨啊。”吳媛媛有些不敢直接看著他,拿藥晃了晃,“給我送藥。”
“思晨?”他喃喃的重複一遍,英俊的臉上忽然浮現幾許迷惘。
“唐思晨啊!你真的醉了?”
“思晨……”仿佛是原本模糊的棱角驀然間清晰起來,喬遠川站直了身子,許是醉酒後的衝動,他大步從這個房間離開,追了出去。
唐思晨是在電梯門快要閉合的時候,才發覺喬遠川追了出來。
他穿著一件灰藍條紋的襯衣,領口如同他的女伴一般淩亂,腳步匆忙的追至電梯口,喊她的名字:“唐思晨!”
思晨掠開了目光,她的唇抿得如同一張透明的白紙,下定了決心不去看他,然後傾身,堅決的按下了樓層鍵。
走廊裏還有穿堂風,喬遠川一手扶在電梯門邊,一邊低下頭,淡薄的酒香中,他似乎想明白了剛才發生的一切。
沙洲夜市的燒烤與啤酒,回到酒店送媛媛回房間,親吻,迷醉。他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直到思晨來敲門。
“你沒事吧?”吳媛媛循聲追出來,有些擔心的看著他,“思晨……她——”
喬遠川深呼吸一口,極快的說了一句“對不起”,然後疾步走去樓梯。
思晨下到五樓的時候,另一部上行電梯恰好打開。徐泊原正與幾個同事一道出來,一見到她,停下了腳步,問:“什麼時候回來的?”
思晨知道他是在忙正事,也沒多說,隻是笑笑說:“剛才——”
話音未落,眼角的餘光卻見到了黝黑的樓梯通道邊,有道長長的影子拖曳出來,她深呼吸一口,也不顧周圍詫異的目光,伸手挽住了徐泊原的手臂說:“我有事找你。”
徐泊原自然也是驚訝的,隔了幾層衣料,依然能察覺出思晨的手在發抖,他便伸手撫在她的手背上,輕聲撫慰說:“去我房間吧。”
幾位同事十分默契的告辭,思晨沉默著隨著他往前走,身後那個人,並沒有追上來。
哢噠一聲,門鎖落上的時候,思晨及時的抽回了自己的手臂。
思晨在不遠處坐下來,訥訥的沒開口說話。徐泊原眼梢微微抬起,那一抹弧度直觸人心,卻隻是淺笑,壁燈的光暈下,溫潤如玉:“什麼事?”
“我……”她絞盡腦汁的想,最後說,“沒什麼事。”
“是躲著遠川麼?”徐泊原慢慢的說,清潤的目光逐漸變得鋒銳,仿佛是柔軟的水,漸漸凝成冰鋒,“思晨,你是不是該做個了斷了?”
“啊?”思晨有些慌亂的抬起頭,“了斷?我們早分手了——”
“不,我不是說這個——”徐泊原靜靜的說,“有些話,你是不是一直沒有告訴他?”
唐思晨騰的站起來,臉色在刹那間變得蒼白。
從這角度,徐泊原隻需微微仰頭,便看得見她沉重的呼吸,以及放在身側的、攥緊的拳頭。而他依然優容的笑著,並沒有驚慌:“看起來真的有事。”
“是他媽媽告訴你的麼?”
“我姐姐?”徐泊原搖搖頭,“當然不是。小丫頭,你記住,這個世界上沒有永遠的秘密。有些負擔,也不必逞強,你不用一個人扛起來。”
“我沒有秘密。”唐思晨打斷他的話,再也不看他一眼,“我也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門嘭的一聲關上了。
徐泊原的十指輕輕交疊,放在下頜的地方。他不言不語,眸色卻深不可及。
4
思晨的房間是在這個樓層的另一端。這個時間,酒店並沒有住什麼人,她便踏著自己的影子,慢慢的往前走。電子門鎖哢噠一聲,門鎖的綠燈亮了亮,思晨卻惶然側身,望向緊急通道處那道如同雕像般的陰影,脫口而出:“喬遠川!”
他竟在這裏等她,悄無聲息的,仿佛一道藏匿起來的暗影,又或者是蓄勢待發的野獸,等待他的獵物許久了,連光影都變得輪廓暗然,難分真假。
在思晨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逼近,一把將她掀入了狂風巨浪中。
房門在身後嘭的一聲關上,思晨的脊背被重重的抵在生硬的牆上,周身都是淡薄微醺的酒氣,她幾乎可以肯定,喬遠川又醉了。
“你去找他幹什麼?”他喃喃的將氣息抵在她的耳側,一字一句,顯是心情激蕩,“糖糖——你為什麼總是和他在一起?”
思晨勉力將頭側開,伸手去推他的肩:“你瘋了麼喬遠川!”
她想要與他拚命保持的距離,卻被他輕而易舉的突破,那雙手壓製住她的掙紮,又將她牢牢禁錮在懷裏——喬遠川的吻鋪天蓋地的落下來,粗暴洶湧,哪怕他知道她在恐懼,她在反抗,可他並不管,隻是在瘋狂的尋覓她的唇,近乎齧咬。
“你放開我……”氣息愈發的微弱,思晨被他吻得難以呼吸,但是那幾個字還是斷斷續續的蹦出來,“你去別人的房間……為什麼我不能去?”
喬遠川所有的動作突然停頓下來,他拿指尖撫過她的唇,雙眸中仿佛有星光落下來,漾起一片難言的光澤。
“你不喜歡我和別人在一起,是不是?”聲音淡淡的含著笑意,又似是欣慰,他將額頭抵在她的肩上,輕聲說,“你還在介意,是不是?”
思晨沒有說話,隻是緊緊的閉著眼睛,手指扶在他腰間的地方,輕微的在顫抖,卻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當初放手的是他,如今糾纏的是他——他憑什麼?隻憑著兩人共同的回憶麼?隻憑著……她曾經,那樣愛他麼?
終究還是“愛”這個字驚醒了唐思晨,她睜開眼睛,用很清晰的聲音說:“不,喬遠川。我早就不愛你了。”她頓了頓,近乎殘忍的補上一句:“沒錯,我是和徐泊原在交往。請你,尊重我。也尊重你的家人。”
徹底的解脫何嚐不是一種酣暢淋漓?思晨說完這句話,視線從沒有焦點,逐漸牢牢鎖定眼前這張熟悉的、英俊的臉,終於讓自己平靜下來。
幾乎與此,喬遠川竟也褪去了那絲若有若無的酒意,黑夜中一雙狹長的眸,明亮得可怕。
他的呼吸變得綿長而悠遠,一點點的湊近她,用一種安靜、卻又脅迫的語氣靠近她,極緩的說:“是麼?交往,你們這樣交往麼?”
與平靜的語氣截然不同的,是他手中的動作,近乎蠻力的將她攔腰抱起,然後在黑暗中摸索向床的方向,將她重重的扔了上去。
瓦解她的抵抗幾乎不用費去任何力氣,喬遠川修長的手指十分熟練的去解她的衣衫,一邊將吻與愛撫源源不斷的印上她的軀體。
即便是過去了許久,他依然記得她柔軟的胸房,巧致的耳垂,錦緞般的發絲……記得她身上每一處地方。他也曾試著用別的人來代替她,可是一樣的女孩,甚至身材更加美好,都不是她,都不是他的糖糖。
他近乎迷亂的開始親吻她,將她的外套褪下的時候,忽然摸到正在震動的手機,順手拿至眼前,那個名字一晃一晃的,觸目驚心。他似乎清醒了幾分,卻又更醉了幾分,另一隻手半支起身子,隨手便是一甩,手機落在門上,啪的一聲,四分五裂。
他將床燈打開,慢慢擰到最亮,淩亂的床褥間,曾經獨屬於他一個人女孩已經淚流滿麵,右手微顫著去遮住自己胸口,而左手則捂住了眼睛,喃喃的說:“喬遠川……求你……不要這樣。”
仿佛是被那電話激怒,又被這段時間所有看在眼中的情景刺激,他跨坐在她身上,居高臨下,視線淩厲而殘酷,一隻手輕而易舉的將她的手拉下來,強迫她看著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我就是在和別人親熱過之後……又來找你。唐思晨,我就是這麼做了。”
那是驕傲的狼在宣告自己的主權,他決不允許,她變成別人的。即便是徐泊原,也不行。
從思晨的角度望上去,他眼底的光黑得沒有一絲亮色,每一個音節,都近乎淩遲的割在唐思晨身上,讓她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那個夜,大雪紛飛,漆黑的街道,她失去了一切,愛自己的那個他,和最重要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