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歲月漂洗的顏色(1 / 3)

七月。

盛夏的敦煌。

喬遠川每一次來這個地方,印象都是類似的:筆直的道路,望不到盡頭的沙漠,難以克製住的情緒,和無望的等待。

司機將車停下了,他拿出手機,一個一個摁下數字。

電話是意料之中的無人接聽,她在工作的時候,一定是開靜音的。喬遠川就靠在椅背上,靜靜的等了一會兒。

再響起的時候,已經是半個小時以後了。

那個號碼一閃一閃的,喬遠川克製住內心的波瀾,盡量平靜的接起來。

柔和的女聲:“你好,哪位?”

“是我,喬遠川。”

那邊停頓了一會兒,聲音沒有什麼異樣,又似乎無話可說,於是“哦”了一聲。

“我就在敦煌,能見一麵麼?”喬遠川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心裏莫名的有些緊張。

唐思晨比他想象的爽快,隻猶豫了片刻,隻說:“我還在工作。下班可以麼?”

“你在莫高窟?”喬遠川很清楚的知道她工作的地點,“我可以來看看你麼?”

“我在新建的博物館裏,就是三危山對麵。你到正門來,我等你。”

敦煌博物館就建在莫高窟的對麵,沿著宕河,與三危山對峙而立。博物館的建築是深灰色的,並不高,仿佛是低低伏著的蝶翼,與周遭深黃幹燥的礫石沙漠襯在一起,現代與永恒,有些古怪的融合,卻非常妥帖。

他在門口等了一會兒,因為正值旅遊旺季,遊客來往不絕。喬遠川在往來的人群中,依然能一眼認出那個身影,穿著深藍色的工裝工作服,頭發束在腦後,素麵朝天。

他向她招招手。

思晨與在檢票口和同事說了幾句話,便出來了。她的表情有些驚訝,可是卻很好的收斂起來,隻是有些局促的拿手背擦了擦臉頰:“你……怎麼來這裏?”

“工程結束了。”他簡單的說,“幾個同事說要來這裏轉轉,就陪他們一起來了。”

他穿得很隨便,T恤和牛仔褲,很輕鬆的樣子。在學校的時候,一直有人說他穿T恤很好看,可是這次思晨上下打量他,卻覺得他瘦了很多,以往合身的T恤隻鬆鬆垮垮的掛在身上。

“喬遠川……你好像瘦了。”她皺了皺眉,“是你身體還沒有好?還是吃不慣西北的東西?”

喬遠川倒無所謂的笑了笑:“是麼?可能壓力太大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似乎不知道說什麼。喬遠川側身看了看光線幽暗的博物館,慢慢的說:“帶我去看看你工作的地方吧?”

“哦,好。”

他們就這樣一前一後的走著,偶爾交談,偶爾沉默。這種感覺很奇怪,仿佛是極好的朋友,因為失去了聯係,再見麵時,彼此已經陌生了,於是小心翼翼的尋些安全的話題,說不出話的時候,便尷尬的相視一笑。

思晨心中並不確定他為什麼來找自己。是來這裏緬懷舊情,還是不是來挽回?可看他的表情,卻又不像,或許……真的隻是陪著朋友過來吧。想到這裏,她便放鬆了一些,領他走進還在施工中的57窟:“我在這裏工作。不過下班還有一會兒。”

“沒關係,我隨便看看。”喬遠川的語氣異常溫和,他看上去對眼前的一切都很感興趣,指著層次分明的牆壁說,“這些是什麼?”

思晨很高興,此刻終於能找到一個安全、卻又可以繼續的話題。

“敦煌的壁畫是要分層的。第一層是粗泥,你看,就是這些顆粒大的;第二層是細泥。”她指了指還工作人員,“他們還要將用工具將牆麵壓平直到勻淨,再噴水,防止幹裂,最後抹上灰漿。我們才能開始動筆仿製。”

她講解得很認真,喬遠川雙手插在褲兜裏,似乎也聽得津津有味。

“那你需要做些什麼?”

思晨笑了笑,從桌上拿了張畫紙,展開給他看。

“很多美女。”喬遠川評價。

思晨莞爾:“這個窟的別名就是美人窟。你看她們的眼睛,矜持,嬌媚,卻又這樣若不經意。”

他一直俯身看著,聽到這句話,卻下意識的抬頭看她,眼神比之前的更用心:“還有呢?”

思晨怔了怔,沒有接口。

他卻笑了:“糖糖,不要怕我,我真的隻是隨便來逛逛的,想找你一起聊聊天。”

思晨隻是皺眉:“喬遠川……你怎麼了?”

他的眸子很黑很亮,或許是因為最近消瘦的原因,五官與輪廓更加立體,修長的手指摁在畫卷上,答非所問:“你呢,你做些什麼?”

“我……給這裏的雕塑敷色。”思晨壓下滿腹疑慮,見他若無其事的樣子,又不能再追問下去,隻能說,“你看這裏,這裏的兩頰、下頜,都要用紅色暈開。蘇教授最近根據古卷,重新找回了天竺遺法的技法。我們先在這一窟試驗。”

“可以畫畫了?”他低頭看看她的手,摁在畫卷上的手指輕輕動了動,像是想靠近,卻又止住了動作,微笑起來,“恭喜你。”

“太精細的還不行。還是會抖。”思晨抿了抿唇,心下微微覺得有些酸澀,“可是粗線條的……可以試試。”

他依然“嗯”了一聲:“總有一天會好的。”

這句話的語氣有些異樣,可是具體哪裏奇怪,思晨卻說不出來,她隻是低頭,手中的畫筆蘸了顏料:“那我繼續工作了。”

“好。我隨便出去轉轉。一會兒再來這裏找你。”

“你拿著我的工作牌吧。”思晨想了想,想要把工作證從脖子裏摘下來,卻又因為沾了一手的油彩,有些不便。

他靠過來,十分自然的伸手過去:“我來。”

他的手指擦過她想要慌忙躲避的右手,兩個人都僵硬了一下。

他們不約而同的想起了幾年前,她在畫室,脖子裏掛著校園卡,又支使他去食堂打飯。總是這樣,她低下頭,他就伸手摘下來,然後問:“老三樣?”

畫室外陽光落進來,她眉眼彎彎的笑:“老三樣,快點,我好餓。”

思晨最先回過神,他的氣息拂過自己的頭頂,讓她覺得微癢,又覺得尷尬,於是低下頭說:“你摘吧。”喬遠川便笑了笑,拿下來,很快的出去了。

思晨定了定神,努力將注意力放在眼前的工作上。隻畫下第一筆,忽然又有些慌亂。

徐泊原知不知道喬遠川來找自己?她要不要告訴他……她放下畫筆,想要拿出手機,卻隻能對著一手油彩苦笑。

喬遠川並沒有離開。他隻是站在這個半成品的洞窟外,倚著大理石欄柱,靜靜的看著這一切。

直到此刻,他才覺得他們在一起的時間這樣少,他不知道她工作的環境,不知道她工作的內容,不知道她工作時習慣性的動作……

數米遠的地方,他看到她用手背將落下的發絲撥回腦後,下筆前用力抿了抿唇,畫完數筆,又將調色盤湊近冷光燈,仔細的對比,一絲不苟。

以前有那樣多的時間,為什麼不去發現這些?又為什麼要將時間用在爭吵上,用在逼迫上,用在讓她難過上?

那樣愛她,為什麼不去包容她?卻又孩子氣的找別的女人,一步步的將她推到別人的懷抱?

他低頭看看時間,正一分一秒的流逝,他還能這樣看著她多久?黑暗中,喬遠川無意識的握緊了拳,難以遏製的,被後悔淹沒得難以呼吸。

“喬遠川?”思晨換回衣服回來,見他站在不遠的地方,“你轉完了嗎?”

喬遠川微微蹙眉,眼前的景象原本慢慢的模糊,卻又因為她的聲音而漸漸清晰:“轉完了,怕打擾你,就沒叫你。”

思晨“嗯”了一聲:“今天早點下班。一起去吃飯吧?要叫上你的朋友嗎?”

他將手中的工作卡還給她,若無其事的說:“不用了。你想吃什麼?燒烤?”

她看著他,沉默了許久。

“怎麼了?”他柔聲問她。

“為什麼騙我?你一個人來的,不是為了陪朋友。”她淡淡的說,他們相處太久,彼此間的小習慣,早已了若指掌。

喬遠川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斂了,有一瞬間的不知所措。

他不說,她便不走,於是靜默的對峙,誰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過了很久,思晨拿出了電話:“你不說也行。但我要和徐泊原說一聲——”

他靜靜的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聲音微啞:“請你……不要這樣做。”

說這句話的時候,又澀又苦,他直直的看著她,毫不避諱眼中的傷痛:“糖糖,我不是來這裏要你原諒我,也不是來糾纏你——我隻是請你,陪我這兩天,好麼?”

他的語氣隱忍而克製,幽暗的燈光下,臉頰微微凹陷,臉色蒼白卻英俊,神情帶著幾分難以察覺的脆弱,像是走投無路的困獸……可是眼神,有這樣溫柔深邃。

思晨猝然低頭,他的手冰涼,手背上是猙獰的傷疤,像是彼此過往的見證。她深呼吸,眼眶有些不爭氣的酸澀起來:“為什麼?”

“因為……因為我要離開了啊。”他故作輕鬆的說,“公司下個十年的戰略會重點在歐洲發展。我來這裏……給自己做個了斷。”

她依然沒有抬頭,握著手機的手卻在輕顫。

“隻要兩天,我們像在學校那樣,好不好?”他一字一句的說,隱隱帶了祈求,“我向你發誓,以後,再也不會打攪你了。”

她知道這個理由多麼荒謬,她知道理智上自己該拒絕,可是最終脫口而出的,卻是自己也難以控製的三個字:“好……兩天。”

喬遠川像個孩子一樣笑了起來,像是一下子拋下了所有的顧慮:“你想吃什麼?”

思晨努力想要像他那樣快活起來,於是彎起眼角說:“老地方?”

他有些懷念,又有些悵然:“好。老地方。”

和大多數遊客去沙洲市場不同,他們去的,是真正敦煌人愛去的一家燒烤店,馬尕子燒烤。

因為下班時間早,思晨並沒有等到員工班車,於是和喬遠川一道去坐公交。經過莫高窟邊的小郵局,喬遠川忽然想起了什麼,停下腳步:“薈文讓我給她寄一張明信片。”

“好,我等你。”她便站在遮陽傘下,看著他的背影,直到走進那間郵局。

背影依然高瘦挺拔,步履沉穩,可是思晨莫名的覺得有些不安——她實在看不出,也猜不出,他心裏在想些什麼。她認識他這麼多年,見過他沉著、深情、憤怒、暴躁……可他的眼神,卻從未像今天那樣平靜——那種平靜仿佛掩飾起了什麼,隱隱讓她覺得心驚。

他很快的出來了,神色輕鬆,唇角含著笑意:“走吧。”

晃晃悠悠的坐著公交,喬遠川竟然認出來,那售票大叔還是幾年前那位。那時他丟了錢包,是這位大叔拾到了,千方百計送回來,還堅決不肯收下他的酬謝。

“你說……他還認得我麼?”喬遠川若有所思。

“哎,是你們啊!”大叔走過來,買完票,一拍腦袋想起來,“我記得你!”

喬遠川亦笑得開心:“大叔,上班呐?”

“是啊是啊,還有兩年退休。”大叔嗬嗬的樂,“好幾年了,沒碰到你。你這小媳婦倒是常來坐我的車。”

思晨依然微笑著,卻轉過了頭,望向窗外無邊的沙漠,烈日暴曬,枯寂得可怕。

“是啊。”喬遠川臉色不變,依然和大叔閑聊,直到敦煌市區,才拉和大叔道別。

身後的公交車剛剛開走,喬遠川指了指路邊的小販:“看,有賣李廣杏。”

李廣杏,敦煌最著名的水果。據傳是當年漢朝大將軍李廣遠征西域歸來,在此地種下了這種杏子。隻在盛夏時節才有,保存不易,兩三日後必壞。換句話說,隻有這個時節,這個地點,才能嚐到。偏偏味道甘甜,是別處杏子尋不到的。喬遠川以前最喜歡的,便是這杏子了。

兩個人選了三斤杏子,拿最紅最豔的那種塑料袋拎著,晃蕩著走進了馬尕子烤肉店。這家店是出了名的人多店小,這樣熱的天氣,隻有電扇忽忽的扇著,卻依然熟客滿座。

思晨拿起破破爛爛的菜單,點了五香驢肉,羊羔肉和幾十串烤肉,又問他:“你喝紮啤還是杏皮水?”

“烤肉當然是配紮啤。”喬遠川眉頭都不皺,“老板,兩杯紮啤。”

最先上的是冰鎮紮啤,杯壁上全是細細密密的水珠,輕輕觸碰一下,就化成一道道水痕,紛亂的滑下來。

思晨喝了一大口,口感是輕微的苦澀,卻又酣暢淋漓。她看著他二話不說的灌下半杯,突然記起來:“你的胃不好,喝冰鎮的東西沒關係麼?”

“難得啊。以後想喝,都沒有機會了吧。”喬遠川輕輕咳嗽了一聲,“沒關係。”

店主又送來大把大把的烤肉,滋滋的冒著油,上邊撒了大把大把的辣子和孜然,香味鑽到鼻下,就讓人食指大動。

喬遠川並不急著吃,卻隻悵然望著這大份的美食:“你知道麼?後來我去了很多地方,卻始終找不到比這裏更好吃的烤肉了。”

思晨便揀了最肥的一串遞給他:“那麼多吃點。”

他們默默吃著,直到桌上一片狼藉,卻異常有默契的同時抬起頭:“吃飽了麼?”

看到彼此眼中的笑意,喬遠川叫來老板:“老板,還要五十串。再來兩杯紮啤。”

當紮啤喝道還剩最後一口的時候,他忽然舉杯說:“糖糖,我敬你。”

“敬我什麼?”她微歪了頭,臉蛋紅撲撲的。

“敬你……”喬遠川垂眸想了一會兒,卻又抬頭淡笑,“謝謝你。”

她莞爾,卻沒有追問,晃了晃杯子裏的液體,與他碰了一下:“那我也敬你……前途不可限量好了。”

喬遠川深深的看她,輕輕笑了聲:“好。”

這一頓,從五點吃到七點,因為吃了近百串烤肉,一低頭就能看到微微凸起的小腹,思晨覺得自己微醉了:“很久沒有吃這麼爽快了。”

喬遠川也點頭:“我們去消食?”

“呃,去哪裏?”

“騎駱駝。”喬遠川仔細看了公交車的站牌,語氣中有些不可思議,“現在想起來,我來了這麼多次敦煌,竟然一次也沒去過鳴沙山。”

西北的夏天,直到九點多才會天黑。思晨看看時間,這個時間去鳴沙山,再好不過了。既不熱,又不大曬:“也好,那我們走吧。”

她二話不說,拉著他跳上公交車。

買票進門,駝隊就在門口附近候著,他們一走進,就有工作人員招呼:“騎駱駝麼?六十元一位。”

喬遠川走近駱駝,那家夥也傻傻的回視自己,味道不好聞,長得……還真醜。

“兩位。”

“行。你們再等等,湊成了一隊我們出發。”

喬遠川卻說:“我們不想和別人在一起,就兩位。”

那工作人員愣了愣:“那價格貴些。”

他並不在意:“好。”

思晨一直默默的看著,並沒有阻止他。

有人從那長長的駝隊中解下了兩匹,請他們騎上去。

“你騎過麼?”思晨打量他,“要不你騎前麵那匹?那匹看起來比較乖。”

“你坐前麵。”他淡淡的堅持,徑直站在後麵那匹駱駝身邊。光線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落在金黃的沙粒上,卻又那樣清晰,思晨忍不住回頭去看他,可他逆光站著,叫人看不清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