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新月如刀,靜靜浮在雲霄之上,隱隱錯錯的月光滑遍石城,一片安恬靜謐。天地山川,仿佛都已沉沉睡去。
石城南門,城牆之下,街道當間,一個身影扣扣索索地緊步而來,在一片半明不暗的月夜之中,仿佛水中的魚影,一沉一現。走到南門城樓之下,黑影停了下來,四處張望著。
“哎!——“隻聽一聲叫嚷,劈空而來,如同掉下了一塊兒大石頭。黑影嚇得一個趔趄,差點兒栽倒在地上,仰頭一看,隻見城樓的房脊上,一個坐著的人影子,映在純白的月色之中,分外紮眼,不是隨風又能是誰?
黑影歎了一聲,定了定神,趕忙順著台階爬到城摟之上,房頂卻是上不去了,悄聲道:
“隨風師傅,您下來!!“卻是王寶的聲音。
隨風不動聲色,隨著月光,看著手中的一個小圓盤,思索著什麼。片刻之後,徐徐吐出一口氣,輕輕躍下房頂。
“哎喲,“王寶鼓著眼睛,壓著聲音,“隨風師傅,您和老貓似的爬那麼高,嚇死我了!”
隨風道:“誰讓你不早點兒跟著來。”
“我躲我還來不及,怎麼著能跟著來——那不是郭三牛逼著我來的!”
隨風眼睛一斜:“就這麼不情願?”
王寶一臉苦相:“人在屋簷矮三分,我這也是不得已。。”
隨風道:“看來你們郭大人著實器重你,這個時候偏偏把你跳出來,原來這兒膽子最大的就是你啊-。”
王寶哭喪著臉道:“哪兒有什麼膽子?!無非是他人皆是沾親帶故的,我是個爹不親,媽不愛的!”
隨風道:“其實沒什麼可怕的,無非都是些個可憐人,客死他鄉,和流浪的叫花子沒什麼區別的。”
王寶挑著眉毛,驚詫道:“那區別可大了!叫花子可害不了人,這鬼可要害人的!”
隨風無奈笑道:“人要沒見識真的是什麼都得怕——所謂人有人道,鬼有鬼道,天地人神鬼各有境界,中間自有循環往複,這人一死,到了鬼道,就該下地府輪回——隻有怨念極深的厲鬼為了了卻心事,不甘就此輪回,才滯留人間,去尋仇了願。可人鬼殊途,這是壞了大道,所以,一旦選擇於此,那鬼就算和地府畫了押,永世深入地獄,不得再入輪回,那才叫個淒慘。”
王寶心有餘悸道:“那我們這兒怎麼突然間多出這麼多厲鬼??”
“哪兒是厲鬼,”隨風道,“如今正逢亂世,世道混亂,冤死之人實在太多,可地府的轉世輪回都是有數的,所以弄得一大批鬼都趕不上趟,隻得在世上胡混。既無人給燒紙,也沒人給香火,估計是晚上偷偷成群出來混,討些吃食。隻是有些不安分的東西,煽風點火,這胡鬧之人,死後必然也是胡鬧的鬼。”
王寶道:“就是討吃食?那改日我在外頭擺點兒飯,燒些紙錢什麼的——”
隨風笑道:“那滿天下的鬼都得跑到你這兒來!人要生前慫,做了鬼隻能更慫,所以鬼其實最怕的就是人,特別是膽子大,陽氣盛的活人,有時候撞一下能把他給撞得灰飛煙滅。本來嚇得不敢進你家門,你這還擺出一副施舍的樣子,怎麼著?你想開倉賑災?”
王寶一聽,把腦袋晃得和個撥浪鼓似的:“不不!!我還是聽您的,怎麼著,咱現在去哪兒?”
隨風揮手一指:“西川穀地!”
西穀萬年不見陽,晴日自帶三分涼——說的就是石城旁邊的西川穀地,地處坤卦陰位,裏邊長了一群槐樹,簡直是萬中無一的陰濕之地。但凡行走於此,不能不有種難以言說的壓抑與惶恐,窮山惡水之地,多有怪異之物——
便是大天白日,也極少人來此地轉悠,若是爹媽知道孩子們來此玩耍,回去少不得得一頓打罵——那是什麼地方?平日裏死孩野屍那可都是往那兒扔的!
何況是晚上?
蒼穹潑墨,素星留白,夾在兩山之間的西川穀地,溝壑叢生,草木瘋長,南北貫通,仿佛一條兜向風頭的大口袋,夜風淩厲,勢如千軍萬馬,奔騰而入穀中,掠過草海,大浪層疊。
兩個身影,蓊蓊鬱鬱,踏浪而來。
繞過幾棵遮天蔽日的千年古槐,王寶眼前開闊一片,抱著隨風交給他的包袱,木然前行。忽然,一個激靈:
——剛才明明是隨風走在前頭的。
一個身影,形單影隻,立於一片野草汪洋之中。
樹搖草擺,雲飄月暗,周遭萬物都在動,然而沒一樣是活物。
這實在太惡心了。王寶這下算是知道什麼叫恐懼,真正的恐懼是麻木而無助的,想放棄一切,匍匐在地,與恐懼化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