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柳湖路的傍晚,夕陽已經落到了瘦西湖的那一邊,溫暖的餘暉把粼粼的湖麵染成一片絳紫色。清繪站在空蕩蕩的房間,窗外細碎的陽光透進來,令這房間更顯溫和舒適,隱約像是最後的歸宿。
前幾天,鄰居阿婆過來告訴清繪媽媽,說是有一個附近打工的鄉下佬,拖著一隻大木頭箱子,挨家詢問有沒有房屋出租。
媽媽本來已經回拒的,家裏實在擁擠,又騰出一間來做水果店。可是爸爸知道後,又去找到阿婆。他想把清繪現在住的那間屋空出來租出去,清繪就搬到樓下跟妹妹住。爸爸也有苦衷,他失業兩年了,又一直找不到新工作,而家裏的水果店又生意冷清。
可清繪還是有點舍不得,她很喜歡自己的那個房間,雖然很小,卻很幹淨。尤其是那盞台燈,是爸爸以前在工廠上班的時候自己做的手工,是由一隻飛機模型改裝而成的,落在床頭,亮起螢白的光。
清繪最愛它亮在枕邊看書,她有一整個書架的書。
許安搬過來的那天,淅淅瀝瀝下著雨。那段時間,天氣總是這樣,剛剛還晴空萬裏,一轉眼便電閃雷鳴,可是下過幾滴雨點之後,風一吹,天又藍起來。
許安站在門口,探頭探腦地朝裏麵張望。清繪明明看見他就站在身後,卻埋頭假裝看不見。他穿著藍色的T恤,洗得發白的牛仔褲,兩隻手各拎著一隻笨重的木頭箱子,不說一句話,低頭站著。巧得很,清繪也是穿藍色的T恤,牛仔褲,頭發在腦後束成清爽的馬尾,看起來,情侶裝一般。不過清繪的藍,是清澈的湖水藍。而許安的藍,則是灰藍,像是下雨前陰霾的天空。
許安就一直站在那裏,一直在猶豫要不要上去。清繪也沒有讓開的意思。她是那麼討厭有一個陌生的人搬來自己家,打擾自己的生活。她故意把爐門封上,煙一下子湧出來,彌漫了仄仄的樓梯。他兩隻手都拎著木頭箱子,無法揮手,被熏得眼淚刷刷地流。清繪也被熏出了眼淚。所以第一次見麵,兩個人便都是哭著的,也許,這便注定了他們的結局。
許安把兩隻木頭箱子放在地板上,小的那隻是他的工具箱,大的那隻是他的行李箱,全都是他自己用工地的廢木材做的。他是一個木匠,祖傳的手藝。
這間房子雖然離工地很近,但是太舊了,地板咯吱咯吱響。他擰開收音機,搜索不到熟悉的頻率。
最近清繪在讀張恨水的《金粉世家》,是因為看了同名的電視劇才想起來要看的。她看完了前一冊,想起另一冊大概還在二樓房間的書櫃,於是上樓去取。
她敲一敲門。
許安過來開門,驚訝了一下,又忽然明白什麼似的,走出門去,靠著樓梯的扶手等她。床頭的飛機燈開著,暖暖螢白的光。收音機沙沙地唱著一首不知名的歌,清繪聽得入迷,他也不催她,隻是靜靜地站著,看向喧鬧的街。
那以後,清繪便會經常去樓取書,每次隻要敲敲門,許安便會默不作聲地走出去。
有一次,就在清繪抱著書準備走出去的時候,看見他微微抬起頭,想說什麼,但猶豫了一下,又低下頭。走到樓梯口,終於聽見他在身後說:“你的那本《青春的傷口》,可不可以借我看?”他的聲音很小,而且始終沒有再抬起頭。
清繪停下腳步,折回房間,取下那本《青春的傷口》,和懷裏的書一起抱下樓去。
02
妹妹的床很小,兩個人擠成一團,鑽在薄薄的被子裏,貓著腰,打打鬧鬧。爸爸走進來,拍一拍清繪的頭,說:“你和妹妹早點睡,爸爸媽媽去城東進貨。”
半夜的時候,清繪聽見院子裏有人拍門。妹妹看向清繪,詢問的眼神。
“爸爸媽媽有鑰匙,一定是樓上的。”
“哦,那開不開?”妹妹小聲地問。
“不開。”清繪很堅決。
兩個人又把頭鑽進被子,小聲地說話。敲門聲在半個小時之後,又響了一下,再沒響起。後來,不知道什麼時候,清繪和妹妹都睡著了,清繪隱約聽到院子裏轟隆一聲響,以為是夢,翻一個身,又沉沉睡去。
爸爸媽媽回來的時候,看見許安摔在院子裏,媽媽趕緊過去,想要扶起他,被爸爸大聲喝止:“不要亂動,以免造成二次傷害。”他匆匆撥打急救電話。
救護車“哇嗚,哇嗚……”地劃過沉睡的午夜,清繪穿著睡衣跑出來,看見醫護人員正檢查著許安的傷口,小聲地詢問著什麼,媽媽在一旁老是搶答,感同身受。充氣擔架氣鼓鼓地將許安瘦小的身體嵌進去,他的眼睛正視前方,很平靜的樣子,好像眼前亂糟糟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一樣。
有一刹那,他看見了人群中的清繪,也是那一刹那,他閉上了眼睛。
爸爸站在窗口,舉著許安的CT膠片對著陽光看,不可置信的說:“粉碎性骨折,牆就那麼一點高,怎麼可能?”
許安躺在臃腫的被褥裏,隻是輕輕說:“命。”
“你這孩子真是,家裏有人的,你敲敲門不就是了。”爸爸責備。
許安不再說話,靜靜地躺著。
媽媽也走進來,關切地問:“怎麼樣了?”
“粉碎性骨折。”爸爸回答。
“他怎麼會那麼晚回來,平時都很早?”媽媽也很難過。
“昨天是他20歲生日,幾個小老鄉聚在一起,喝了一點酒。”
下午上學的時候,媽媽裝了一袋橙子,遞給清繪,說:“等一下你路過醫院,把這些給他送過去。”
清繪接過來,轉身去推自行車。
雙人病房裏隻躺著許安一個人,清繪站在門口,朝裏麵張望,許安側躺著,看不見他的臉。頭頂的吊瓶一滴一滴如沙漏,在經過仿佛一輩子那麼長的兩分鍾之後,清繪終於鼓起勇氣走進去。
許安閉著眼睛,睡著了。清繪輕輕將水果放在他床頭的櫃子上麵,又站了一會兒。這是清繪第一次這麼近地看他,今天聽爸爸說他20歲的時候,她很驚訝,一直以為,他應該有35歲。現在看著,他真的就是20歲的樣子,那樣溫柔的側臉和嘴角。
許安出院,幾個老鄉請了假接他。他一路跳著腳,走到水果店門口時,他停下來,扶著門框,低著頭,盡量不碰到頭頂的貝殼風鈴。
媽媽趕緊迎出來:“出院啦,怎麼也不講一聲?”
許安輕聲喊:“阿姨。”
清繪正在樓上房間找一本書,聽見他們說話,也走出來,兩個人,四目相對。
媽媽喊:“你鑽在許安房間裏做什麼,快出來,快出來。”
媽媽熱情似火,弄得清繪到像是一個陌生人,站在門口不知所措。
許安跟著媽媽一瘸一瘸地走上樓來,清繪抱著一本書站在一旁。媽媽幫許安揭開罩在床上的舊床單,又拉開窗簾,說:“南風天,灰塵大,罩起來就好多了。”
許安感激而靦腆地笑笑。
媽媽招呼清繪過來幫忙,清繪趕緊放下手裏的書。也許是因為動作幅度太大,簪在頭發上的鉛筆不知道什麼時候脫落了,挽在腦後的髻散開來,一縷頭發散落在肩膀,一縷頭發遮住了額角。
今天她穿了一條黑白灰格子的背帶褲,早上妹妹還笑她裝嫩,現在看起來,卻是很憔悴的樣子。
03
清繪放學回家,聽見許安的房間傳來五月天的歌,她敲敲門。許安斜躺在床上,胡亂地調著手裏的收音機,沙沙的電流聲夾雜著一閃而過的情歌,看見清繪進來,他掙紮著想要站起來。
清繪說:“我拿完書馬上就走。”他才停下來,盯著手裏的收音機,好像那不是收音機,而是電視機,他能看到畫麵。
該取哪一本書呢?清繪站在書櫃前。她發現,今天許安又穿了第一次那件灰藍色的T恤,而自己也穿了那件湖水藍的T恤,一切好像都回到了初夏。
媽媽端著湯在樓下喊:“清繪,吃飯了。”
“我下去了。”清繪胡亂拿一本書。
“好。”他的聲音若有若無。
媽媽從廚房出來,敲一下清繪的腦袋:“說過多少次了,喝湯的時候要先盛到自己的碗裏再喝,不要直接舀到嘴裏,多沒教養一樣。”
清繪朝樓上看一眼,又瞪一眼媽媽,窘得恨不能把腦袋埋進飯碗,好像自己真的很沒教養一樣。
媽媽也朝樓上看一眼,小聲問:“出院的時候醫生不是說休養一個月就不瘸了,怎麼出院兩個月了,到瘸得更厲害了?”
“是因為上班太早了,沒休養好。”爸爸說,“這也是個苦孩子,才20歲,腿就廢了。”
清繪低著頭,把臉埋進碗裏。在亞馬遜的蝴蝶扇動翅膀的時候,它怎麼會知道在得克薩斯州的那一場龍卷風呢?清繪如此寬慰自己。
爸爸在桌子上放了一個蘋果,讓清繪練習素描,希望高考的時候能增加一點特長分。
“你以為你是達·芬奇嗎,畫的蘋果像雞蛋。”爸爸發脾氣,“炭筆應該輕一些,讓暗影不那麼暗,這樣物體便會有存在感。”
“叔叔。”什麼時候,許安站在了爸爸身後,遞給爸爸這個月的房租。
爸爸接過來,看一眼,疑惑地問他:“錢怎麼這麼多?”
許安解釋,“還有六月和五月的。”
爸爸把錢推給他,說:“那兩個月你住院,就免了。”
許安把手插進口袋,不知道說什麼好,卻又堅持。
清繪捧著速寫簿,失神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樓梯的轉角。不一會兒,收音機又響起來,這好像是他唯一的娛樂。
清繪把速寫簿攤在膝蓋上,一隻手托著下巴,一隻手無心地轉著手裏的鉛筆,靜靜地聽。沙沙的電流聲,隱約又陳舊,彌漫在飄著水果香氣的老宅裏,安逸得讓人靈魂出竅。清繪昏昏欲睡,可是音樂太好聽了,舍不得閉上眼睛。
爸爸翻出一個陶罐,裏麵插了一束幹了的雛菊。他讓清繪從各個不同的角度畫它,要注意光與影。可是清繪四個方向全都畫過了,它都是一罐雛菊,不覺得有什麼區別啊?
“為什麼你畫的每一幅,都像是一隻廢紙簍裏插了一支馬桶刷子?”爸爸恩威並施,“你好好畫,畫得好,爸爸獎勵你一輛自行車。”
第二天,爸爸果然推著一輛很漂亮的女式車回來,白顏色,清繪跨在車上,妹妹笨拙地爬上來,兩個人歪歪扭扭地騎在逼仄的弄堂。
媽媽聽到吵鬧也走出來看:“啊呦,你哪來的錢買車?”
“就是許安給的那四百塊。”爸爸回答,“我又退給他,他還是不肯要。”
清繪聽見爸爸媽媽的對話,停下來,一隻腳撐在地上。她很難過,他的苦難,成了她的獎勵。她還是騎回自己那輛舊自行車,新車成了妹妹的意外收獲。
許安的門總是緊閉著,破裂的罅隙漏出一絲微弱的光。他又在聽收音機吧,清繪站在門口,靜靜聽,忘記了敲門。好似心有靈犀,許安一瘸一瘸地走過來開門,又一瘸一瘸地走去樓梯邊,斜斜地站著,看向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清繪翻到自己要找的練習冊,又把懷裏的《青春的傷口》放回書櫃裏最顯眼的格子。
如果素描可以學習,那麼喜歡呢?
04
今天是清繪的生日,全家人圍坐在一起。爸爸小心翼翼把蛋糕打開,上麵點綴著黃的芒果、紅的櫻桃。媽媽將蛋糕切成小塊,清繪一塊,妹妹一塊,爸爸一塊,又切一塊給許安,轉身對清繪說:“送到樓上去。”
清繪敲敲門,許安以為她又要拿書,放下收音機,轉身想要走出去。
“今天我生日,我媽讓我給你送蛋糕。”
“我不喜歡吃蛋糕。”他依然很小聲。
清繪站著不動,她穿了細細窄窄的鉛筆褲,白色的帆布鞋,瘦弱的身影折在老舊的木地板,斑斕又恍惚。
過了一會兒,許安低著頭,一瘸一瘸地走過來,繞過她的影子,接過蛋糕,又一瘸一瘸地走回去。
清繪看見那天放在書櫃上的《青春的傷口》,還在原來的地方,沒有被動過。南風天,落了薄薄一層灰。清繪輕聲問他:“那本書,你還看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