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我們,來不及重新認識(2 / 3)

許安愣了一下,點了點頭。因為他本來就是低著頭的,所以一點頭,就感覺更低了,看不見他的臉,不知道他是怎樣的表情。他就那樣站在窗前,隔著模糊的燈光。

“那我先下樓了。”清繪不忍見他一直那麼拘謹,隻能先說告別。他又一次點點頭,側過身體,再狹小的空間,也要分出最遠的距離。

晚上回家,在樓梯口遇見許安,他本來已經走進房間了,可又折回頭,好像是鼓了很大的勇氣,才從口袋裏掏出一朵木頭刻的花,是玫瑰。

“送給你。”他的聲音細如蚊吟。

清繪接過來,真的是很精致的木頭玫瑰,剛好是一朵花的大小,每一片花瓣都栩栩如生。

“昨天你請我吃蛋糕,我沒有禮物送給你。”其實他的聲音很好聽的,呼吸一樣柔軟。

清繪笑了一下,“謝謝你,很好看。”

許安也笑了一下,很靦腆,“過兩天工地開始刷油漆的時候,我幫你漆一下,你喜歡什麼顏色?”

喜歡什麼顏色呢,清繪細細地想。許安站在一邊靜靜地等她的回答。

秋風乍起,頭頂的窗戶,被風吹得無措,閉合,又開啟。光影婆娑,把兩個人的影子拖得長長的,交疊在一起,像是一個人。

放學的路上,清繪的自行車壞了。她坐在路邊綠島的護墩上,滿手油汙,垂頭喪氣。她弄不上那該死的鏈條。剛好許安下班經過,停下來幫她。他的腳恢複得很不好,無法蹲下來,隻能半跪著。

自行車修好了,他笑笑,又開始一瘸一瘸地往前走。

“我騎車帶你吧?”清繪喊他。

“不用了。”許安繼續往前走。

清繪追上去,“我一定要帶你。”她的表情很堅決,甚至是委屈。

許安停下腳步,“那我帶你吧。”

這是許安摔傷之後,第一次騎自行車,歪歪扭扭的,清繪坐在後麵,抓著他的衣服緊張死了。快要到家的時候,清繪拽一拽他的衣角,“你以後每天帶我啊,我們一路。”

他不說話,習慣地沉默。

“太遠了,我騎不動,車又老壞。”

他點點頭。

“你在江西,你知道婺源嗎?”清繪想起自己一直向往的地方。

“知道,離我家半個小時的路程。”

“哇……”清繪羨慕死了,“春天的時候,那裏的油菜花是不是很漂亮?”

“是啊。”

“真的啊?那我以後去,你可不可以帶我?”

“好。”

“明年春天可以嗎?”

“好。”

“你能不能別光說‘好’?”

“好。”

“嘻嘻嘻……”清繪樂不可支。秋天了,金風玉露,漫天黃葉遠飛,兩個人騎著自行車穿行在長滿杉樹的林蔭路。

05

等了好久,終於下雪了,早上起床,清繪發現地麵已經積了薄薄一層,她興奮地在門口跑來跑去,伸出手去接飄落的雪花。

許安把自行車推出來,又跑進去跟爸爸說話,“叔叔。”

“呃,什麼事?”難得他主動與人講話,爸爸意外地抬起頭。

“我過兩天要走了。”

“為什麼突然要走?”這下,爸爸更意外了。

“工程結束了。”他還是很小聲。

“明年還來不來?”爸爸問他。

“如果有工程就來。”他不確定。

“明年要是來的話,還住我家,房子給你留著。”爸爸有些遺憾。

他要走了嗎,怎麼都沒有聽他提起?清繪在一旁,下雪的好心情立刻被湮沒。

那天上課,清繪突然看見東教樓下麵,一個熟悉的背影,穿著臃腫的軍大衣,低著頭,在空曠的甬路,四步一停,三步一走,兩步一抬頭。

清繪趕緊跑下樓,追過去,可是那個背影卻不見了。她難過地蹲在枯黃的草坪。門衛走過來清繪身旁,關切地問:“你怎麼了?”

清繪抬頭,他居然也穿著和許安一樣臃腫的軍大衣。清繪笑笑,也許是自己看錯了吧?她抱緊肩膀,默默走開,這個冬天真冷,透徹心扉,深入骨髓。

平安夜的下午,清繪看見許安的門虛掩著,她敲敲門,“下班了?”她看見許安正在收拾東西。

“是啊。”許安繼續疊著那件灰藍的T恤,就是第一次見麵他穿過的那一件,“我等一下要走了,晚上的火車。”

“平安夜嗎?”清繪愕然。

“是啊。”

“你不是說過兩天嗎?”

“已經過了好幾天了。”

還想再說什麼,媽媽在樓下大聲喊:“清繪,下來生爐子。”

“我先下去了。”

“好。”

過了一會兒,清繪看見他也跟下來,拎著兩隻木頭箱子站在樓梯的盡頭。清繪蹲在爐子旁,一切都是剛開始的樣子,隻是那一次是到來,這一次是離開。

清繪把爐門關上,煙冒出來,熱淚漫進眼中。

許安走過來,“生爐子的時候,要把爐門打開才不會有煙。” 他不知道,從前清繪是故意把爐門關上,不想讓他走進她的生活。

清繪突然站起來,蹬蹬蹬跑上樓,抽出書架上那本《青春的傷口》,動作慌亂又粗魯。她幾步追上許安,“這本書給你在火車上看。”

“我看過了。”

“再看一遍。”

許安抬起頭,看著清繪。這是從清繪認識他開始,他第一次這樣抬起頭,這樣看她。清繪才發現,他就是二十歲的樣子,那樣憂傷的眼神和嘴角。

廣場上每天都在播放春天聽的歌,仿佛隻是一夜間,風便暖了、花便開了。清繪坐在街邊的長椅上,頭頂有一棵不知名的花樹,似櫻花,花瓣卻又繁複;似海棠,花香又更馥鬱,低垂的花簇觸手可及。

遠處的一家書店正在舉辦簽售,長長的隊伍一直排到街心,人群騷動著。清繪繞過人群,走進書店。她在書架上看到那本《青春的傷口》,抽出來,翻了幾頁,將書抱在懷裏,轉身去收銀台結賬。那一本送給許安之後,她忽然很想再看一遍。

清繪坐在門口看書,爸爸隨手拽過來一張小板凳,坐下來,“清繪,你準備報哪個學校?”

“我想讀土木工程。”

“土木工程?”

“我隻是想想。”

“你想讀就讀吧。”爸爸愛憐地拍拍清繪的頭,“一個女孩子學土木工程,以後去工地多危險。”爸爸又擔心。

清繪笑笑,她就是想去工地,她總覺得自己還能再遇見他。

這個城市說大也不大,說小也不小,清繪每天穿梭著來了又去,卻從來沒有遇見過他。她很喜歡假想他們有一天重逢的場景,一年了、兩年了、三年了,他會變成什麼樣子?這個問題總讓人覺得清澈而充滿希望。

06

清繪一支鉛筆簪在頭發,一支鉛筆握在指尖,趴在圖紙上畫啊畫。門口的風鈴又響起來,該死的大黃貓老是跑來跑去。清繪抬起頭,想要嗬斥,張大了嘴巴,卻說不出話。是許安,四年後,他又回來了,拎著兩隻木頭箱子,站在樓梯口。家裏早就不用生爐子,清繪卻不停地揉著眼睛。

“你家還有空房間嗎?”他的聲音恍惚就在昨天。

“有。”清繪腦袋一片空白。

許安拎著笨重的木頭箱子,低著頭往樓上走,清繪發現他的腿還是一瘸一瘸的。

四年了,他居然一點也沒有變,還是那樣低著頭,不說話,甚至連身上的外套都還是當初的那一件。

清繪在收拾東西,許安坐在一隻木頭箱子上等她,手裏拿著那台舊舊的收音機,來來回回轉動,依稀是五月天的現場Live,嘈雜而喧鬧,阿信的聲音在人海中低回,“最怕此生已經決定自己過,沒有你,卻又突然聽見你的消息……”

清繪吃力地拖著整理箱,許安站起來說:“我幫你。”

狹窄的樓梯,兩個人搬著各式雜物來來回回。有好幾次,擦肩而過,許安都停下來,側著身體讓清繪先走。搬著搬著,清繪的心好像也被搬空了,她無數次設想過兩個人的重逢,卻都不是今天的樣子。

又一次擦肩,清繪突然扔掉手裏的書,從背後抱著許安。許安一動也不動,就那麼一直站在那裏,就那麼任清繪抱著。

工學院門口,一個大二的學妹和男朋友開了一間服飾店,經營自己手工繪製的T恤、衛衣、帆布鞋。清繪給許安買了一件純白的T恤,她決定自己親手在上麵畫一幅畫。可是畫什麼才好,加菲貓、多拉A夢,好像都太幼稚了?清繪最後決定在上麵畫一隻大大的橙子。

“師姐,拜托,這是你們家水果店的廣告衫嗎?”師妹疑惑。

“是有一點像。”於是清繪又在下麵寫一句:“And forever has no end.”很漂亮的花體字。

清繪回來的時候,許安已經下班了,清繪走上樓去。“這個,給你。”清繪把手裏的手袋遞給許安。

“什麼?”許安沒有接。

“自己不會看嗎?”

許安接過來,打開手袋。

“你穿給我看。”

許安站著不動。

清繪轉過身去,說:“換吧,我不看。”

“好了。”

清繪轉過身來,鼻子都氣歪了,他居然把清繪新買的T恤穿在了原來身上那件T恤上,歪歪扭扭、皺皺巴巴,感覺像是一隻蔫了的橙子。

“呆子,重穿。”清繪氣得在他肩膀上打一下。

等清繪再次轉過來,被許安小小地驚豔了一下,經過幾年的磨礪,他變得健碩了許多,肩膀寬寬的,把T恤撐得有型有款。

早晨,清繪穿著睡衣下樓,把臉盆放在水龍頭下麵接水,抓起牙刷想把頭發髻在腦後。許安蹲在一邊洗衣服,也許是因為清繪的手臂舉得太高,睡衣又嫌太大,他一抬頭就看見了她的身體。她也看見他看見了,趕緊把手放下來。

一刹那兩個人都尷尬地沉默,過了半天,清繪才說:“你身上的T恤也不換下來洗洗,也不怕上麵的橙子壞掉。”

“我每天就是在路上穿一會兒,到工地要換衣服的。”許安解釋,“我最近在濕地公園修棧橋。”

清繪從雜物間推出四年前那輛破舊的自行車,拖著長長的水管衝洗,陽光潑潑濺濺,洗幹淨的自行車停在門口的一棵花樹下,有花瓣細碎地落在上麵。清繪推給他,說:“給你上班騎。”

“好。”

“我去過婺源。”清繪坐在他的旁邊。

他抬起頭:“什麼時候?”

“你走後的第二年春天。”

他想了想,說:“那年春天我也在婺源,安裝帶自動喂食器的鳥巢。”

“鳥巢?”清繪故作驚訝。

“不是奧運那個鳥巢。”許安解釋,“是安裝在鴛鴦湖的鳥巢,這樣來年冬天,鴛鴦就不用為食物和住的地方犯愁了。”

婺水的鳥類真幸福,可以什麼都不管,安心相愛,清繪不禁羨慕。

07

清繪去濕地公園等許安,他和幾個工友正站在淺水裏鏨木榫,水花四濺,落在堅實黝黑的胸膛。

“許安。”清繪張開雙臂,顫顫巍巍走過來。

“你怎麼來了?”許安停下來,製止清繪,“不能再走了,危險。”

清繪停下來,坐在棧橋邊,腳下是潺潺的湖水,頭頂是溫暖濃釅的陽光,空氣裏漂浮著木材好聞的清香,真想像鷺鷥鳥一樣在菖蒲和艾草之間搭個窩住下來。

“我在這邊等你,你忙你的。”

許安又走回去,涉水去旁邊的鷺島,采來幾支蓮蓬,“邊吃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