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繪幹脆脫了鞋襪,把腳浸在清涼的湖水裏,來回晃蕩撩撥。許安終於忙完,抖落頭發上的木屑,掬一捧湖水洗臉,然後套上清繪買給他的T恤。清繪就坐在棧橋上看他做這一切。天色有些暗了,湖麵起了氤氳,有些幸福又很落寞的感覺。
“走吧。”許安跨在自行車上。
清繪站起來,把帆布鞋的鞋帶結在一起,掛在脖子上,爬上後座。晚風夾雜著荷香,拂過腳丫,清洌纏綿,沁人肌膚。許安騎著車,清繪在後麵,一會兒做著蛙泳動作,一會兒又仰泳。
“你現在騎車都不晃了。”
“瘸習慣了。”
清繪停下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靠近許安畫著橙的大T恤了,心裏突然覺得好酸。
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多了,話卻沒有多起來,大多時間都在聽收音機。據說人的心跳是會影響電磁波頻率的。收音機擱在窗台,許安一靠近,聲音立刻被打擾,節目裏播的是林夕的《再見二丁目》,含糊不明的粵語,“她唱的到底是‘明明過得很快樂,隻我一人未發覺’還是‘明明過得不快樂,隻我一人未發覺’?”
“我也沒有聽清,好像是明明過得很快樂。”許安這樣回答,收音機沒有倒退鍵,錯過了隻能錯過。
清繪靠在書架上,翻一些喜歡的書。許安看見櫃子裏,一排的木頭玫瑰,“這些你還留著?”
“是啊。”
“都褪色了,扔了吧。”
“我舍不得。”
許安不說話。
“你抱抱我好嗎?”清繪放下手裏的書。
許安的肩膀顫抖了一下,終究還是沒有往前一步,微微抬起頭,看向窗外,眼神黯淡而倦怠,訥訥地說:“我結婚了。”
他的聲音,煙火墜地般輕。
清繪腦中一片混沌,半天才哭出聲來:“你為什麼要結婚啊?我那麼喜歡你。”
她哭得蹲在地上,把臉埋進膝蓋,像一隻小鳥疲倦地收攏起翅膀,太多的委屈淋了大雨的羽毛一般,將她包裹得喘不過氣。
愛如捕風,她隻是一隻徒勞的小鳥。
窗台上的收音機離他的心跳遠了,終於清晰,“往事若無其事,關係也沒關係,我們再來不及重新認識……”
隔一天,許安的妻子便從老家過來了,穿水淺蔥的對襟小褂,齊劉海,一顆小虎牙,也拎著一隻許安那樣質樸的木頭箱子,站在樓梯口。
許安趕緊下樓,幫她拎箱子,然後一瘸一瘸地扶著她往樓上走。
清繪發現,他的妻子也是一瘸一瘸地走路,比他瘸得更厲害。走到門口,又回頭看清繪一眼,眼睛明前茶一般清澈,天真而珍貴。
她起得很早,清繪還睡在床上,便聽見她在外麵洗衣服的聲音,穿一條窄窄的薄花色七分褲,站在水池邊。看見清繪過來,特別跑過來問候一句:“你好。”說得那麼生澀,應該很少這樣客套吧。
清繪也對她微微一笑:“你好。”
炎熱的天,她還穿一雙妝花的布鞋,不一會兒鞋子就濕噠噠了。她滿不在乎,樓上樓下,一瘸一瘸跑不停。洗到許安那件畫著橙的大T恤,她特別跑過來,指著T恤上寫著的英文,沒話找話地與清繪搭訕,“你知道這上麵的字母寫的什麼嗎?”
“And forever has no end,永永遠遠永無止境。”清繪告訴她。
“那就是長命百歲的意思吧?”
“不對,是百年好合。”清繪覺得這樣譯更貼切。
許安的妻子一瘸一瘸去天台晾衣服,那句“And forever has no end”,被風鼓起,在空曠的天空飄飄蕩蕩,那麼慌張。
08
清繪騎著自行車一個人去學校,最近那條路拓寬改造,挖得一片狼藉。遠遠地看見許安和他的妻子拎著早點走過來。兩個人一前一後,路過水坑,許安停下來,伸出一隻手,他的妻子抓著,猛地躍起,跌在他的懷裏,咯咯地笑個不停。
許安也看見清繪了,越走越慢。他的妻子停下腳步等他,看見清繪迎麵過來,趕緊側站在路旁,一臉遇見天使的表情,說:“你好。”
清繪慢下來,也笑一笑,卻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許安的妻接過話茬:“我要回家了,晚上的火車,有時間去我家玩,我家在婺源旁邊,許多人去那裏旅遊。”
“這麼快?”
“家裏事情多……”
中午放學,下起了大雨,清繪冒著雨跑去東關街,買了一些醬筍趕回去,剛好遇見許安拎著一隻嶄新的木頭箱子和一台電風扇回來,她便說:“這些是揚州特產,給你的妻子帶著。”
“不用了……”他習慣性地低著頭,頭發和衣服濕漉漉地滴水。
過了一會兒,他和妻子走下樓來。他的妻子雙手提著碩大的木頭箱子,擱在門口,又折回來跟清繪道別:“再見了。”
“再見。”清繪幽幽地說。
她轉身朝許安輕輕一笑:“我們走吧。”
他穿一件很大的黑色雨衣走在前麵,他的妻子撐一把黑色的大傘跟在他身後。兩個人,始終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任風撕扯,任前路泥濘。
清繪去濕地公園找許安,荷花開得比前些日子更好了,起起落落、轟轟烈烈,仿佛使盡了全身的力氣,因為夏天已經結束了。
許安和幾個工友三三兩兩散坐在棧橋邊,清繪走到他旁邊,他都沒有發現。
“我明天要走了。”清繪說。
“去哪裏?”他驚了一下,坐起來。
“去上海實習,如果有機會的話,以後就留在那邊工作。”
“那,明天我送你。”
“你不忙嗎?”
“旅遊節已經結束了,我們沒趕上工期,反正錯過的已經錯過了,現在倒沒那麼緊張了。”
“那我先回去了,收拾東西。”
“我也下班了,跟你一起回去。”他跑過去,跟工友講了一下,又走到湖邊的石階掬水洗臉。湖光瀲灩,蕩起一圈一圈的漣漪,近旁的幾支蓮蓬搖晃著。
第二天,許安起得很早,支好自行車,坐在廊簷裏等清繪。爸爸過來,隔著門催清繪:“半夜說起三更走,天亮還在大門口。”
“起了,起了。”清繪胡亂地答應,她昨天一夜都沒有睡好,到早上才才迷迷糊糊跌進夢裏。
清繪爬上自行車,輕輕拍拍許安的肩膀,打趣說:“駕。”
太陽已經很亮了,清早樹葉上的露珠滴到脖子裏,冰冰涼涼的,抬頭,道旁樹開出了一蓬一蓬素緋色的花,仔細去看,卻又不是花,原來隻是初秋轉紅的葉子。
“她到家了嗎?”清繪胡亂找著話題,打破兩個人之間的沉寂。
“到了。”
“為什麼是她?”清繪不甘地問。
“不為什麼,這樣好,沒有誰可憐誰。”
一刹那,兩個人又不說話,如深海默默,安靜地行在人來人往的街,仿佛被這喧嘩的世界遺忘。
到車站了,清繪說:“你先回去吧。”
“好。”許安嘴巴裏答應,卻依然站著不動。一直到火車開動,清繪從窗外看回去,他都還站在原地。清繪看見她掀起畫著橙子的大T恤蒙住臉,清繪不知道,他的鼻子會不會酸,眼淚會不會掉下來?
為什麼,我們的生命裏,總有一個人,一直住在心裏,卻告別在生活裏。
09
清繪到上海之後,跟的老師是業內很權威的一位設計師,他最近正在主持設計一家投資公司的證券大廈,整棟大樓設計成環形,外圓內方,從空中鳥瞰,恰似一枚銅錢。
“呸,什麼大師,神棍。”清繪在心裏罵。
“我打算在方形的中庭內設計一座噴水池,中國人講究遇水則發,你先擬個草圖給我。”
“不如將噴水池中的雕塑設計為中國的傳統神獸貔貅。”清繪建議,其實她心裏更想設計成比卡丘。
“這個提議不錯,有中國文化元素。”大師很有興趣。
“呸,貔貅沒屁眼兒,恭喜你生個兒子也沒屁眼兒。”
清繪去工地實地查勘噴水池的具體方位,戴著安全帽,攀上高高的腳架,準備從高處拍幾張噴水池的方位圖。
“喂,誰讓你上去的?”一個保安揮著手裏的橡皮警棍朝清繪鬼叫,他的聲音細而尖,聽起來像哭喪。
“我拍幾張照片。”清繪解釋著,又向前走幾步。
“拍什麼拍?下來,上麵安全網還沒布好,摔死……”
“啊……”保安話沒有說完,就聽見清繪在頭頂一聲慘叫。
清繪醒來的時候,躺在一片濕漉漉的水地裏,安全帽歪在一邊,勒著脖子,喘不過氣來。她努力睜開眼睛,眼前一片狼藉。她才知道,自己一腳踩空,掉錢眼兒裏了。
媽媽坐在醫院的長椅泣不成聲,爸爸在一旁安慰她,自己卻紅了眼睛。
手術的門終於打開,爸爸趕緊迎過去,問:“醫生,我女兒怎麼樣了?”
“情況比我們預想的要糟糕許多。”醫生一臉惋惜與無奈,“所以需要盡快進行截肢手術。”
媽媽哭得癱倒在地上。
術後恢複比想象中的順利,清繪也比想象中的堅強。
媽媽一直安慰清繪不要難過,其實清繪知道媽媽比自己更難過,隻是媽媽使勁憋著,怕勾得清繪難過。清繪是真的很、非常、極其難過,她難過自己瘸晚了。
回揚州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清繪坐在輪椅上,朝許安住的房間張望。爸爸過來說:“你走的那天,他就走了,說是工程結束了。”
清繪不說話,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她覺得,他已經深入自己的骨髓,躺在手術室的時候,她老覺得有鋸木頭的聲音。
“以後你還是住樓下吧,住樓上爬來爬去不方便。”爸爸又說。
“爸,我想住樓上。”
爸爸還想說什麼,看見清繪堅持的表情,話到嘴邊成歎息。
許安走了,把揚州的夏天也帶走了。
揚州的秋天就這樣來了。
兩個人一起騎過的自行車停在牆角的花樹下,花期早已遙遠,有一片兩片樹葉從高高的枝丫上飄落在後座,就像許多許多淡黃色的回憶,從很遠很遠的地方落回眼前,又被風吹散……
揚州挖掘鹽商文化,清繪家這一片舊宅邸被重新規劃修繕,她們要搬去城東的新家。
清繪打開衣櫃收拾東西,木材香味混合著濃濃樟腦丸的味道撲麵而來,櫃子裏整整齊齊擺放的一排木頭玫瑰,全都被刮去了油漆,露出清晰的紋理,這樣多好,沒有顏色,就永遠也不會褪色。
搬家公司的車停在門口,爸爸指揮工人先搬大件的東西,一個胖胖的工人跑來清繪旁邊,問:“喂,你還記得我嗎?”
“不記得了。”清繪搖搖頭。
“我是許安的老鄉,我見過你。”
清繪這才想起來,他就是接許安出院的那一個,於是問:“你們還在一起上班嗎?”
“不在了。”
“那他好嗎?”
“不好,我上次回去,聽他媽說,他腿傷發作,隻能在家躺著。”他的聲音低下去,“他好像離婚了,兩個人腿腳都不好,活不下去了。他老婆不肯走,是娘家人用繩子捆著抬回去的,嗷嗷地哭得像殺豬。”
人海茫茫,終於聽到他的消息,原來,他過得也不好,她的心硫酸侵蝕般強烈地痛。
“你怎麼哭了?”
“沒有啊,我怕酸,一酸就掉眼淚。”清繪坐在輪椅上,將手裏靜靜握著的橙子舉在陽光裏,仰起臉來看,像是握著一隻雞蛋在陽光下看它的內因。
她就一直那樣地看,那樣地看,她不敢低下頭,她怕一低頭,眼淚就會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