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誰有輕慢天使的權利(2)(1 / 3)

在春天裏,沿河堤行走,春風替柳樹舒展開嫩綠的水袖,野薔薇把深色,粉色,淡白的花簪在河堤的胸口。根根蘆葦正清新挺拔,像俊秀的書生,自有一份獨立於繁華世外的清高。就這樣,長寧河在斑斕的畫裏靜靜地走著,演繹著它最初靜好的歲月。暮春,野梨花繽紛落下,栗色的野梨便攀上了枝頭。我是喜歡落花嫁於流水的,覺得流水會牽著野梨花碎碎白白的裙子,帶她去往一個又一個未知的去處。心裏替那些野梨兒叫屈,它們像農家小子光光的腦袋,被繁忙的大人鎖在屋裏,直到秋天才被放歸大地。

我很想知道我纖瘦婉約的長寧河是怎樣一路娉婷地走向長江的。小學畢業的那年暑假,我學會了遊泳。在長寧河柔軟澄碧的河水裏,我舒展四肢,像鳥在天空的飛翔。在晚霞燃燒的河麵,疲憊的我爬上了姑父的木船,船隨流水依然向遠方漂去。

我到達了一個叫做“龍塘”的地方。水麵豁然開闊,一塊半島似的淺灘極優雅地伸到了河中央,上麵是密密匝匝的蘆葦,間或夾雜幾棵樹,結滿了紅的綠的圓果子。以至常看到銀色的魚鱗一閃,像得道高人,剛見他亮劍,倏忽間已沒了蹤影——水太深了。偌大的水麵襯得我的小船更加渺小,我已經感到了絲絲惶恐,河岸和村落似乎離我遠了點,此刻我唯一能抓牢的恐怕就是我的小船和小船正依賴的流水。我疑心從我家屋後流了那麼些時日的河水,此刻都停留在這兒作暫時的休整,然後再整裝出發。就這樣,長寧河在它行走的途中向我展示了它全然陌生新奇的另一處風景。

再往下遊,長寧河穿過兩岸陰森肅穆的墳塋,不驚醒亡靈藏於大地的長夢。那時我已騎著車,追隨長寧河的流水一路來到趙家橋——以前叫做趙家渡的地方。無論是渡還是橋,我都是喜歡的。渡,說明水麵是寬闊的;橋,說明人力沒有扼殺一條河流的流動。我知道,我已經離開我的村莊很遠了,我跟隨一條河流已經走得很遠了。

那年暑假之後,我真的遠遠地離開了我的村莊,出門讀書去了。然後是工作,是春燕銜泥一樣的築巢壘窩,有近十年的時間我沒有再去尋覓一條河流的流向。如今,在我三十歲的這個秋天,在這個寂寞的午後,我又出發了。從當年腳步停泊的趙家橋出發,依然沿河而下。一路看見殘荷的敗葉,形單影隻的,像是在低頭打點歸去的行囊。那些遊魚似乎不解憂傷,依然在清寒的水裏泛著白鱗,自由來去。一些已經衰老腐爛,一些正在稚嫩生長,長寧河於不動聲色中,詮釋著人世玄機。河水之上,有三兩隻蜻蜓,撲扇著青灰的翅,淩波奔一片蘆花而去,希圖在一片潦倒的蘆叢裏寄存餘生。我已經覺出了河水步履的沉重與悲苦。

是的,長寧河停住了它的腳步。

在一個叫做“李家灣”的地方,在一片竹樹環合的村莊裏,一道閘門鎖住了長寧河,像扼住了一個鮮活生命的咽喉。我放倒車子,癱坐在閘頂上,二十年來,我都一直堅信是河流就一定能走到長江和大海的啊!長寧河把它的理想寄托在空間的行走裏,我把我的理想寄托在時間的行走裏,我和長寧河一樣,都是大地上的行者,我以為行者都是無疆的啊!佛家說:自渡方能渡人,被鎖的長寧河又如何去承載我的一份繼續前行的夢想呢?我纖瘦的長寧河,它像九月初三的月牙,因為一道閘門,便永失了長成渾圓瑩白的滿月的那天。一道閘門,鎖住暗流洶湧,隻在汛期來臨時,才會開閘把長寧河的水交付給另一條河流——天河,再由天河經另一道閘口,回歸長江。更多時候,長寧河像天河一樣,到不了遠方,在閘門裏,和兩岸的田野村莊相守著長久寧靜的歲月。

我徘徊在長寧河的堤岸上,我怎能不徘徊呢!

河堤上,幾排紅紅的高粱,挺直著腰身,給田野站崗;玲瓏剔透的柿子和石榴守著農家人傍水的宅院,一派吉祥;河堤的另一邊,溝渠裏正淌著長寧河來的水,田野裏冬小麥和油菜正綠著……我仿佛聽到了河流奔騰的聲音,來自於莊稼果樹的根莖葉和果,我想,那裏流淌的該是長寧河的支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