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必達將書歸回原位,眼角餘光看著對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書架的勁頭才轉身。在和臉部平齊的那排書架上,有本書裏露出小號信封的一個角。他順手取下書,看到封麵上寫的《唐吉柯德》四個大字,莞爾一笑,然後抽出信封,對折兩次放進口袋,慢慢走出閱覽室。

憑手感他知道,信封不是空的。

在圖書館四樓男廁所的某個格間裏,駱必達坐在馬桶蓋上輕歎口氣,打開信封,將裏麵的A4紙展開,然後就看到了資料第一頁上的照片,下麵寫著學號。學校團委辦公室的條件很好,用的是激光彩色打印機,所以是菲打出來的這張照片色彩逼真,他能看得很清晰。

駱必達可以確定,自己當時看到的的確是她。

兩天前那個大雨過後的下午,他跟隨著鍾教授套車座一路走到了A樓最東側。老人把最後一個塑料袋套在一輛山地車上,卻沒有立刻轉身離開,而是站在一扇窗戶外。那是間教室,裏麵坐了不少學生,從外麵可以聽到教師授課的聲音,依稀可以辨出是在講機械動力雲雲。站在那裏略微聽了一會兒,老人忽然搖了搖腦袋。駱必達不知道他為何而搖頭,也許是看到某個學生趴在課桌上睡覺,也許是覺得那個老師講得不好,更也許,是在羨歎吧。

駱必達回過神,發現教授已經朝老坦克走去,便從自己所站的角落裏出來,心中猶豫是乖乖去上課還是直接回宿舍。忽然一陣笑鬧聲打斷他的選擇性思考,抬頭看去,三兩個女生正從A樓東門出來,看那濃妝媚眼中的神態,是上課點名之後又逃出來的得意和歡悅。但她們未急於離開,而是在門口台階處等人,同時手上則都多了支棕色的煙。

駱必達微皺眉毛,然而一陣馬達的轟鳴推遲了他的轉身離開。老相識勞凱騎在那支四五人的小摩托隊伍最前沿,輪胎經過水坑時濺起的水珠落地聲被機械噪音所掩蓋。他們很熟練的拐進了A樓東門前的空地,那群女生便欣喜的走了過去,動作熟練的上了幾個人的摩托車後座。

假如不是因為勞凱,駱必達應該不會去注意坐上他後座的女子。化得過於標準的煙熏妝、雪色粉底外加那頭零亂卷發,使得別人很難看出她的真實麵目。但她坐到勞凱背後時,右手中指和拇指一搭再一彈,未抽完的香煙便斜飛出去,最後落在兩米外一個不鏽鋼垃圾筒的頂部。

印第安人般的歡呼聲過後,一行男女在摩托引擎聲中遠去。十秒鍾後,那半支落在垃圾筒上的煙被一隻手輕輕捏起來。

煙頭還在緩慢燃燒,彌漫著淡淡的薄荷辛辣,女子彈飛煙頭的瞬間特寫則深深映了在馬賊的腦海中。

此刻駱必達看著手裏的檔案資料,再度回憶那個特寫中女子的每條臉部曲線,黑色和白色的雕飾和粉脂慢慢化入虛無,五官終於浮現出本來的麵目。他翻到下一頁,資料裏的姓名和年齡也是符合的,並且還注明她是去年剛剛從專科升到本科,這就能解釋為什麼比駱必達大三歲的她會出現在這所學校。

這所學校本科專科招收的學生的確太多了,所以會在這裏遇到她也不是很出乎情理的事情吧。他在心裏默默感慨道。

駱必達仔細看完所有的三頁資料,把關鍵信息都牢牢記在腦海裏,然後把資料撕成一條一條,細如手指,再橫著撕成小塊,揉成一團後扔到馬桶邊的垃圾簍裏。他從書包裏取出那盒紅雙喜,點燃了一支,洗手間裏頓時彌漫著微酸而香馥的氣息。他就坐在那裏一小口一小口的慢慢抽,直到火星燒到過濾嘴然後自動熄滅,才扔進簍筐。

他拉下抽水開關,在一片漩渦聲中又看了那個紅雙喜煙頭一眼,終於起身開門出去。

時代變了,人變了,煙也變了。

在那個時候,紅雙喜還是比較貴的煙,沒有穩定收入來源的人對其往而遠之。所以當時在街頭年輕人當中最流行的廉價煙隻能用兩句話來概括:

“牡丹花開大前門,飛馬蹄過中南海。”

駱必達很少見過肖子龍抽飛馬牌之外的香煙,這種煙隻要一塊三一包,飄來的煙味總是勁道十足,讓初中生咳嗽不已。那時少年在鐵道上練了兩個多月,已經能在鋼軌上騎車走一米不到,然後準確無誤的狼狽掉下。肖子龍說你已經練到了第一層瓶頸,你突破這一米也許隻要兩星期,但也許甚至要兩年都說不準,隻看你的心能不能靜下來。

和駱必達的車技進步相反的是肖子龍的職業,他依舊在那家兼著修理鋪的自行車店打工,因為老板不常在,肖子龍就是店裏的老大。逢到星期天的時候駱必達會過來看兩眼,尤其是四川夥計替人家修車的時候。此時的肖子龍往往席地而坐,嘴裏叼著煙,仔細檢查著回收來的舊零件;隻有當遇到四川夥計也修不好的疑難雜症時,他才讓人把車搬到自己麵前親自檢查,然後很快給出百分百正確的診斷。而肖子龍很少和駱必達攀談車技訓練之外的事情,並且愛理不理。盡管如此,駱必達依舊星期天會來。有幾次四川夥計問過駱必達為什麼老往這裏跑。駱必達的回答是:反正他沒什麼朋友,平時也無處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