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夏夜的微笑(1)(1 / 2)

他早就在那裏看著我,我知道的。我不在乎,也不怕他聽到我的電話——以他的智商,估計沒有能力推斷出我究竟是在和什麼人講話。我深呼吸的時候,不由自主地抬起頭,讓月光洗洗我哭花了的臉。周遭是寂靜的。我故意加重了呼吸的聲音,用來提醒他這種寂靜需要打破。我知道,他有點兒害怕靠近我。他隻是往前走了幾步,可是還是不肯講話。似乎連手都沒地方放。算了吧。我在心裏對自己歎口氣,這個人的傻氣還真不是裝的。我轉過臉看看他,沒有對他笑——我是故意這麼做的,他眼下還沒資格讓我掛著眼淚對他笑。“有沒有紙巾啊?”我問他。他在聽到我問話的那個瞬間,是眼睛先給我回應的,不過就是尷尬得說不出話來,“沒,沒有。”像是犯了錯。然後像是怕挨罵那樣,急急忙忙地用一句話堵我的嘴,“掌櫃的,你,你別哭……咱們店的生意,一定會越來越好的。”“借你吉言。”我惡狠狠地說。“月亮真好啊——”他慌亂地掉轉過腦袋去,滑稽地抒情,“哎?掌櫃的,中秋節不是還沒有到嗎?”我一時沒有明白他的問題,胡亂地說:“我不知道現在到底是陰曆的幾月,不過一定不是十五,就是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你沒聽過這句話?”他用力地搖搖頭,疑惑地看著我,“十五的月亮……不是指八月十五,中秋節嗎?”“老天爺呀——”我尖叫了起來,“你居然不知道月亮是每個月都會圓兩天的嗎——不是隻有八月十五才看得見圓月亮!”“我一直以為,月亮每年隻能圓一回……”他大驚失色,“原來可以圓這麼多回啊……這麼說看見滿月也沒什麼稀奇的,那我們為什麼還要過八月十五呢?

每年都說賞月,搞得我還以為錯過了那天就得等上一年……”我已經聽不清楚他下麵說的話了,因為耳朵裏充斥的全是自己成串的笑聲——其實我很討厭這麼瘋的大笑,因為這樣很容易生魚尾紋,因為那讓我自己顯得很蠢——可是當我整個身體被洶湧而至的笑顛簸得快要散架的時候,我連鄭成功的疾病都忘記了,“老天爺,我真的不行了,要死了——你是怎麼活到二十幾歲的?你不還是碩士麼——你也太有娛樂精神了吧……”我好不容易直起身子,用兩隻拇指揉著酸疼的腮幫子,“我笑得臉疼,你真有本事。”這小巷的盡頭處有戶人家的燈昏黃地亮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我吵醒的。“掌櫃的,咱們還是進去吧,不然太擾鄰了。”他眼睛裏還是有些微的尷尬,不過笑容卻是自然了很多。“我在廚房後麵的隔間裏藏了很好的酒,要不要嚐嚐?”我被自己突如其來的好主意攪得興奮不已,說話的聲音都要和路燈一塊兒在黑夜裏飄起來了。廚房後麵藏了一扇門,裏麵那個窄小的空間被我用來堆放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也存著一些酒。我熟練地踩著一隻三條腿的椅子坐到一堆落滿塵埃的箱子上,坐在這裏,正好能透過高處的小窗看到月亮。“來,你也坐上來。”我一邊招呼他,一邊尋找著我的存貨。“掌櫃的,那些箱子上全是土……你的裙子那麼好看,很貴的吧——”他有些驚訝地衝我笑。

“讓你上來你就上來,哪兒來那麼多廢話?”我拎出來一瓶在他眼前晃晃,“坐上來呀,看看這瓶,是我一個朋友從法國給我帶來的,說是波爾多那邊的好東西。我昨天晚上打開來嚐了一點點——其實我也不懂好壞,但是顏色真的很好看。”他很輕巧地撐著一個破爛的櫃子,像是翻雙杠那樣,坐到了我身邊,當他的手臂在用力地撐住整個身體的重量時,我才看出來,他的肩膀很結實,很好看。他仔細看了看酒瓶的瓶身,“掌櫃的,”他像個發現了什麼秘密的孩子,“這個酒不是法國的,瓶子上麵的標簽是意大利文,不是法文,你被騙了……”“小王八蛋你哄誰呢……”我突然意識到我又說了很糙的話,不過不能讓他看出來我有點兒不好意思,“你現在又聰明了?連月亮每個月圓一次都不知道,還好意思說你認識意大利文……”“我現在已經知道了月亮是每個月都要圓一次的,”他很努力地爭辯著,“我是意大利的球迷,所以我才自己去學了一點兒……我講得不好,可是我還是能分出來是不是意大利文,這個酒瓶上說的,這瓶酒的產區是意大利南部的一個省,真的不是法國……我知道這個省的名字也是因為我知道他們那裏有什麼俱樂部,意甲我每年都看的——雖然現在不如前些年那麼有意思了,我還是每個賽季都追……”“夠了!”我笑著打斷他,“出來混,你得學會不要總是把自己的事情那麼具體地講給別人聽,你得學會看人家臉色,知道人家想聽什麼不想聽什麼,明白麼?念那麼多的書有什麼用?還是這麼傻氣的話誰都能拿你當猴子耍。”“噢。”他很茫然地看著我,“你是說,你不想聽我說球……真遺憾,我本來還想告訴你我最喜歡的俱樂部和球星呢,其實打算說完這句就換話題的——”他臉上浮起來的真誠的失落簡直好玩兒死了,就像個五六歲的孩子。

“好好好……怕你了行不行?”我笑著哄他,“告訴我你喜歡的俱樂部和球星好了,你看我多給你麵子啊,我對我兒子都沒這麼耐心,就算是我小的時候,要是我弟弟說話很煩人,我也是直截了當地揮一拳頭給他。”“還是算了。”他有點兒不好意思地笑,“掌櫃的,你今年多少歲了?”“喂——”我衝他瞪眼睛,“我就信,茜茜那幫小三八們沒跟你嚼過舌頭,我多少歲你早就知道了吧?”“不是。”他撓了撓後腦勺,“我覺得她們瞎說,你看上去最多二十五,她們非要說你三十……不親眼看看你的身份證我不會信。不過我媽媽也和你一樣,長得特別年輕,人家都說她像我姐姐。”“你一定要拿你媽媽來和我比較嗎?”我給了他一拳,“念書多的人都像你這麼缺心眼兒麼?你說說看,幹嗎來當服務生?你不是高才生嗎?”我戲謔地斜睨著他的側臉。“因為我把整個學期的獎學金都弄丟了,我家是外地的,五一的時候回去一趟,就在龍城火車站被人偷了錢包。必須得找份工作。”他回答得非常自然,“我不想告訴我老媽,因為你不知道我老媽嘮叨起人來很可怕,所以我還是自己想辦法算了,我從上大學起就在拿獎學金,沒跟她拿過一分錢。”他驕傲地揚起下巴,看著我,我在心裏慢慢地歎了口氣。“你家裏很窮啊?”我問他。我是向他學習,才用這麼直接的方式問話。“那倒不是。”他坦然得很,“不過從小我們家隻有我和媽媽兩個人。我媽挺辛苦的……我小的時候我媽在監獄當醫生,我在幼兒園裏全托,周末別人都回家了,我隻好跟著我媽到監獄去住她的宿舍……”“天哪。”我心裏想,這個家簡直比我家還要出格。“我還記得每到周末的時候,有幾個特別有文化的犯人給其他犯人上課,其中一個,原本是個工程師,因為設計房子的時候出了錯,房子塌了,死了好幾個人,他才進監獄的。後來他放出來了,找不到工作,我媽就請他來給我當家教,就是跟著他,我才發現我很喜歡數學的。”我也分不清楚,此時此刻,讓我們看見彼此的輪廓的,到底是月光,還是外麵的路燈。飛蛾們都悠然地飄了過來,凝聚在光暈裏,那光的邊緣輕薄得就像一層塵埃。都說飛蛾是自己找死,可是我根本就不覺得它們活過。因為它們慢慢地、慢慢地靠近光的時候,就已經很鎮定,鎮定得不像有七情六欲的生命,而像是魂靈。“冷杉,王菲有一首很老的歌,叫《撲火》,你們這個歲數的小孩兒,一定不知道。”他非常配合地搖了搖頭。“想聽嗎?”不等他回答,我就自顧自地唱起來:“愛到飛蛾撲火,是種墮落,誰喜歡天天把折磨當享受?可是為情奉獻,讓我覺得,自己是驕傲的,偉大的……”唱完這句我突然停下了,好久沒有開嗓子,自己都覺得怪怪的,我笑笑,對他說:“這首歌是在唱一個蠢女人。”“掌櫃的唱得真好呀!”他忘形地鼓掌,那動靜簡直要把身子底下的箱子壓塌了。“輕點兒,弄碎了我的酒你賠啊……”這些紅酒都是我要拿去賣錢的,稍微兌點兒水,再加進去些汽水果汁,拜托小叔幫我起幾個好聽的名字,就是我們店的招牌雞尾酒了。一種不同於月光的橙色的光湧了進來,讓我突如其來地把冷杉的臉看得更清楚,然後我才知道,這隔間的門被人打開了。西決站在門口,有一半邊臉是昏暗的,剩下的那半邊臉上一點兒表情都沒有。他說:“找了半天,原來你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