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煜華亦是淡淡的:“不過是談些名家名著罷了,品詩作賦,倒是自在。”這兩兄弟,把連錦年的那一身“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本事,倒是學的出神入化。
連宸祈點頭,笑道:“平日裏咱們兄弟倆總是湊不到一起,今日借著葉貴妃的麵子,倒有了這個機會,真的要好好地喝上幾杯了。”便回頭對吳意子道:“去王爺身邊侍候著。”便自己提了酒壺,滿滿地斟了一杯。
吳意子亦為連煜華斟了酒,笑著:“王爺請。”
連煜華端起酒盞,不等皇帝說話,便一飲而盡:“臣祝葉貴妃萬福。”他笑,定定地看住對麵那個笑靨如花的女子,一身薔薇紅的宮裝,顯得分外的嬌豔。
這一杯酒,分外的濃烈,麻辣辣地刺進喉間,沿著胸口一直流下,直到胃裏。頓時是翻江倒海般,反複腹中攪成一團。
迷迷糊糊間,他漫不經心地望著連宸祈。玄黑色的龍袍,杏色的滾邊上繡的是繁複的飛龍祥雲,那飛龍是用了金線繡的,每一片鱗都宛若鮮活。他看著他和身邊的女子,大興國的公主,大玥朝的皇後談笑,眼中流露出來的不盡的情意,任是誰都能看得出來。
他與父皇一樣,都是重情義的男子,都是會愛上一個女子而不能自拔的人。隻是他比父皇幸運得多,能娶得愛的女子,毫無阻礙,又如願地冊封了皇後。
比起他的父皇和母後,他是幸運得多。
而他呢?他亦是父皇的兒子,他是否繼承了父親的深情?
他不知道,他至今都沒遇上一名能讓他動心的女子。或者說,他這一生是不會遇到能讓他愛上的女子的。因為他的心底,已然是冰冷了。
兩個愛著他的女子,都已經落寞地死去了。而他作為皇長子,在連家之中,亦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物了,他是什麼都沒有得到。
竹簾之後,一曲終了。複又有箏聲琮琮,如落花流水般。他嘴角含笑,眼角卻是一滴晶瑩,在滿殿通明的燈火之中,看不清楚。
那一年的冬特別地冷,清早醒來,外頭已是白雪皚皚,他躺在榻上不肯起來,命侍女開了窗子,任北風呼呼地吹進來,霎時間滿屋清露,腦子方才清醒一些。真是冷,他下意識地裹緊了錦被,身體是暖的,新卻是冷的。
他遙遙地想起年幼的時候,那時候母後的身子尚好,這樣的冰雪天,常愛帶他去狩場冬獵。漫山遍野是無盡的冰雪,不見活物。
他騎在小黑馬上馳騁,追一隻出來覓食的兔子。兔子受了驚,發瘋似地朝密林深處竄去,他奮起直追,卻追丟了兔子,反倒瞧見一匹棗紅馬,垂著頭在雪地裏刨食。他下了馬,循著腳印尋去,卻看見前方的空地上,有劍光冽冽。
那一身紅裝,正是當朝皇後,他的母後楊奇秀。他從小跟著師父習武,那一招一式裏飽含的恨意,他看得出來。她心裏有恨,他知道,所以他從不怪她。
佩兒推門進來,是一身素衣,眼哭得紅腫。她端了熱水放在架子上,轉而對他道:“殿下,快起來罷,是時候了。”佩兒是她身邊的侍女,跟了有許多年,感情頗深,難怪會哭得跟個淚人似的。
他愣了愣,方才緩緩地點頭。佩兒一拍手,有侍女魚貫而進,替他換上了素白的孝服。他麻木而機械地任由她們擺布著,十二層繁複的孝衣,卻不能給他帶來任何的溫度。
踏出屋子,一片雪白刺痛了他的眼,有溫濕在眼中,卻轉瞬即逝。
又下雪了。
他抽了抽鼻子,鼻尖已麻木。
古鶴鬆濤。
甫一進屋,便有沉重的暖香撲麵而來,侍女在身後關上門,更是將一絲清冽都隔絕在外,屋內沉悶的讓人窒息。
滿屋都是雪蓮色的幔帳,從高高的房梁上掛下,沒有風,無精打采地垂著,紋絲不動。隻有在人走過時,才微微搖擺。
佩兒在前頭引路,他皺眉,快步跟上。穿過重重幔帳,才到了那一具烏木漆金的靈柩前,接過柳兒手中的香,拜了三拜,方在旁的蒲團上坐了,閉目誦經。
柳兒在旁小聲地稟報:“聖諭已經下了,葬在西皇陵……東邊那個位置,怕是要留給那個女人了。這邊娘娘屍骨未寒,那邊就已經琢磨著立新後了,真真地叫人心寒……”他恍若無聞,這是他早就料到了的事,父皇心裏隻有那個女人,心心念念地,要冊封為皇後。如今母後去了,正合了他的心意。
耳邊沉默了許久,又響起柳兒的聲音:“早上後頭傳話來,那位主子怕也是不行了……”聲音是猶猶豫豫地。皇後在的時候,是不許宮中人提起那位主子的。
他猛地睜了眼,空洞無神地盯住她,握住佛珠的手有絲絲顫抖。柳兒的話如在遙遠的地方響起,飄渺不能入耳。“幾年前就得上了病,皇後娘娘派禦醫去看過好幾次,總不見好……依奴婢揣測,如今禦醫所是那杭太醫當管,宮裏誰不知道杭太醫是那女人的心腹,從宮外帶進來的……”
柳兒的聲音在耳邊嗡嗡作響,他卻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隻覺得心中一片一片地空了,連呼吸都清清楚楚地聽得到。
她……她終究是撐不住了嗎?
他有許多年沒有去看她了,偶爾在園子裏遇上了,她亦是低眉瞬目地喊一聲“殿下”,再多看他一眼都沒有,表情淡寡如水。
他恨她。
他恨她出身低微,卻不自量力要去勾引皇帝,不過是想要求得榮華富貴罷了,隻是她終究是小戶人家深閨養大的,又怎麼知道要做一個皇帝的女人,要的不僅是容貌,不僅是床上的那些功夫,不僅是一個兒子,更重要的是她的出身,她身後的背景能不能給皇帝,給朝廷帶來好處……
連宸祈不久是最好的例子嗎?他幸運,愛上了一個公主,雖然是邊陲小國,卻亦是配的上皇室,所以可以娶自己心愛的女人。可是,他最終不還是免不了三宮六院嗎?為什麼?不就是因為那些女子的背後,都有強大的勢力嗎?
即便是那個自認為與父皇是真心相愛的太後,不一樣不能免俗地,為自己的兒子娶進這數不清的佳麗嗎?
她的出身低微,導致了他這個錯誤的出生,他身為皇長子,卻得不到應有的重視與栽培,從連宸祈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是是臣,一輩子是臣。
他曾暗下決心,要一輩子與她劃清界限,不到黃泉不相見。
然而,聽到這個消息,他的心底猛然地空了,才知道,那終究是自己的母親,是十月懷胎生下他的母親,是他一輩子都擺脫不了的。
他恍然起身,目光渙散。
案上設著母後的靈位,同樣是烏木包金,頂上一顆巨大的夜明珠,散發著幽幽的光芒,顯示出她無比尊貴的地位。
愴然轉身,踉蹌了幾步衝到門外,他無力地扶著殿前朱紅的主子,上麵盤繞著的金龍,硌了他的手。他忽然奔跑起來,衝進紛紛揚揚的大雪之中。無數的雪花漫天滿地地撲上來,北風呼呼地拍在臉上,如千根萬根的針刺一般。
他不怕,他不怕這點點疼痛!
他是大玥國的大皇子連煜華,他才十七歲,已經在沙場上征戰了無數回,關外的雪比這寒冷許多倍,敵人的刀,比北方鋒利許多倍,他都經受過了,他還怕這一點點疼痛!
他是為大玥朝立下赫赫戰功的,父皇不能抹殺了他的一切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