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番外·愛與時光沉落海(1 / 3)

——我叫桑文靜。這一輩子,我喜歡過兩個人。一個是盛曉陽,另外一個,叫趙媛媛。

1.

我爸爸是個畫家,向來留一頭長發,肚子很胖,像青蛙,胡子永遠刮不幹淨,眼睛特別黑特別深,好像裝進了五座山十汪海。

七歲以前我就跟著這樣的老爸,在全國各地四處流浪。

我有一個塑質的書包,四四方方,是很亮很亮的紅色,像超市裏拋光拋得特別好的蘋果那種色澤。

裏麵裝的是我幼年時所有的寶貝。黃色花紋的玻璃彈珠,鑲著亮晶晶粉鑽的發夾,一把童話故事裏會見到的彩繪小鏡子……我喜歡如此這般所有鮮亮的光彩的東西。

有時當我像財迷一樣翻著或者抱著書包的時候,我爸會在旁邊靜靜看著我,然後用一種很不可思議的語氣說:“你怎麼會這麼像她?”

我知道他說的那個“她”是誰。是他皮夾裏照片上的那個女人。爸爸從來沒有和我明說,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明白,這就是我的媽媽。

但我和她長得不像。她是單眼皮,而我的眼睛像爸爸,她鼻子高挺,我的鼻頭圓乎乎的,她雙唇菲薄,我的比較厚。我完全不明白爸爸為何認為我和她像,又是什麼地方像。

不過我不會問他,因為但凡一提起她,他就會抽煙抽得很凶,他兩手的食指和中指都已被煙火熏得黃黃,而且,我不喜歡他抽煙時那種困獸一樣的表情。

我的書包裏隻有一樣東西不是光彩熠熠的,是一張我爸放進去的中國地圖。我們走過一個城市,我爸就會握著我的手用水彩筆在上麵畫個圈圈。或者紅心,如果這裏給我們留下很好的回憶的話。

當地圖的邊緣和折疊的印痕被磨出毛邊的時候,我就快滿七歲了。我爸帶著我回到了C市。

很快我被送進一家小學,我爸則應聘到一個小區當門衛。每天下午我都會端著一碗香辣小土豆,或是啃著一個麵包,走到我爸工作的地方。

我坐在窗邊的桌子前,算算術,填空,組詞造句,寫作文。我爸就坐在一邊看報紙或者畫畫。

這個小區管理比較鬆散,那時也基本還沒有打卡出入的設備,我爸隻用負責收發信件,幫訪客打電話找人,管理一下阿姨大媽婆婆們寄放的蔬菜或者小孩。

工作很輕鬆,可是我爸不快樂。他失去了創意和靈感,他作畫的色彩越來越重,撕畫的概率也越來越高。

他是個風一樣的男人,他就適合飄蕩在外邊。而我,我是一棵樹,我喜歡安定踏實,當然最好是一棵聖誕樹,亮閃閃的多好看。

就像這樣,小時候我對人的感覺很奇怪,在我眼裏,每一個人都有對應的在自然界的位置。比如愛哭的小謝弟弟的媽媽是一隻火狐狸,鞋頭尖尖眼神靈活。門口賣茶葉蛋和炒瓜子的孫婆婆是一塊石頭,她喜歡坐在那裏袖著雙手久久不動,身上總是散發著青苔的味道。我們班的班長塗淼佳是我家門後臭水溝裏的水,愛打小報告愛吃臭豆腐,總拿眼白看人,我不喜歡靠近她。

而趙媛媛,那天牽著她媽媽的手,到門衛室拿信件的趙媛媛,她就像一滴露珠。

一滴春天嫩黃的葉子尖兒上的露珠,清亮亮,亮晶晶。

我一眼就喜歡上她了。

我喜歡她紅通通的臉,她紮著小鬏的頭發,她白色的毛衣和綠色的外套,還有她亮閃閃的紅皮鞋。

我想和她做朋友,可我沒有開口。我不敢,當我摸著自己梳得毛毛糙糙的小辮子,看著自己灰撲撲的皮鞋的時候,我所有的勇氣都消失了。我真是膽小得令自己絕望。我把自己折磨得快要睡不著覺,終於還是放棄了。

就在我放棄的第二個星期天,趙媛媛噔噔噔跑來門衛室,笑眯眯地問我:“我們玩‘藏貓兒’,你要不要一起來玩。”

趙媛媛的嘴角天生微微翹起,後來我知道人們管那叫“仰月唇”,長著這樣嘴巴的人生氣的時候也都是趣致討喜的。

我沒有拒絕,事實是我求之不得,我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雙手藏在背後捏來捏去,咬著嘴唇點頭,點頭,點頭。

2.

趙媛媛和同伴在一起時,同跟她媽媽在一起時規矩乖巧的樣子截然不同。

她是孩子群的頭兒,威風霸氣,敢作敢為,連那些男孩子都讓她幾分。時間長了,我漸漸知道,她之所以那樣為所欲為,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她身邊常常相伴的那個大男生,盛曉陽。

盛曉陽就像他的名字那樣,是大早上一跳一跳升上天空的太陽。

他有一雙特別特別漂亮的眼睛,眉毛濃濃的,斜飛入鬢,這讓他的臉看上去像小姑娘一樣秀氣,又透出一股青鋒出鞘的英氣。

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是在我們學校旁邊的巷子裏。

他在揍人,揍一個小胖子,小胖子比他敦實又比他高,卻被他騎在身下,讓拳頭打得殺豬一樣嚎叫。

他大概覺得打夠了,站起來,看小胖子不叫了,躺在地上哭得煞是可憐,盛曉陽扯下紅領巾擦擦臉上的汗水,說:“哎,我也不想打你,但你為什麼要扯趙媛媛的頭發,還往她衣服上甩墨水呢?嘖,別哭啦,你好煩,我爸說男子漢流血流汗不流淚,你怎麼這麼慫啊。以後別招惹我們媛媛就好啦。”

說完,他搖搖頭,轉身走了,走了幾步又回頭衝小胖子揮揮拳頭:“記住,真的別再招惹她了,不然,我把你的臉打成包子!”想了想,他補充一句:“大包子!”

他和我走同一個方向,穿過巷子,再走過兩個街口,上公交車搭三個站點,就到爸爸工作的小區門口了。

這是捷徑,平時走的人不多,這時隻有我和他。夕陽從巷口那邊照過來,我就踩著他的影子往前走。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對一個男孩子產生心動的感覺。我的異性審美萌芽於此,而我當時想的是,啊,他的後腦勺長得真好看。

出了巷口,他突然蹦蹦跳跳地跑開,他跑向一個小女生,她穿著潔白的襯衫和背帶裙,襯衫手臂上落著一串醒目的墨點。她嘟著嘴,站在賣涼粉的推車旁邊等他。

他跑近了,傻嗬嗬衝她笑。

我走過去,假裝要買涼粉,聽見他們對話。

“曉陽哥,我腳都站酸了,你幹什麼去了,一定又被留堂了吧?”她抱怨他,聲音糯糯的,真好聽。

“嗬嗬嗬嗬……”他繼續傻笑,撓撓頭。

她把手裏端著的涼粉遞給他:“快走吧,回去晚了媽媽又要說我了。”

“你腿酸嘛,我背你。”他說。

“這叫誇張修辭,你上課又沒聽講了吧。”她推他一把,咯咯笑著先跑走了。

他們的笑聲在夕陽中灑了一路,開出叮叮當當,閃閃亮亮的小花。

那是我正式認識趙媛媛的前兩天。

3.

那兩個月,是我整個童年最快樂的時光。放學寫完作業以後,各種節假日,我都和趙媛媛他們一起玩兒。

跳繩,丟沙包,跳房子,還有爬樹,扇畫片,甚至是打電子遊戲,女生的,男生的遊戲,我們都一一玩過。不過除了跳繩,其他的我都不喜歡,我最喜歡的其實是趙媛媛在遊戲中那種雙眼發亮的表情。

她穿著漂亮的裙子,蹦蹦跳跳歡歡喜喜,紮成各種花樣的辮子在肩頭晃晃悠悠,像一個小公主,把我所有的夢想都披掛在身上。

可惜這樣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太久,那一學期快要結束的時候,爸爸告訴我,他要重新開始在山河和城市裏采風畫畫的生活,他要把我送到爺爺家。

我很惶恐,但並未反抗。爸爸眼中的山河變得蕭條,快要幹涸,我看出他的不快樂。

放假的前一天,我和趙媛媛他們去建設局家屬區後麵的工地上玩。

那時不知為什麼那裏停工了,我們跑去水磨石堆裏麵找寶石——在許多乳白色的石礫裏有時會發現一顆透明的,對我們來說那很稀奇。

那天盛曉陽也在,我看得出他其實一點也不熱衷這樣的遊戲,可是他是我們之間找得最勤懇的一個。每當揀到一顆,他就拋給趙媛媛。趙媛媛寶貝地看一眼小石頭,笑得兩眼晶晶亮,他就很滿意地看著她,也笑了。

回家的時候突然下起陣雨,小夥伴們都跑散了。我跟著趙媛媛和盛曉陽,我還沒跟他們告別呢。

結果趙媛媛掉進了一個沙坑,我試圖拉住她卻被她帶了進去。

趙媛媛跌傷了腳,盛曉陽趴在坑邊很緊張地看著我們。這個坑其實不深,可對還是小孩子的我們來說卻視之可觀。

盛曉陽伸手要拉我們,卻隻能夠著手指頭。

後來,我抱著趙媛媛,將她托著,盛曉陽終於把她拉了上去。

“你等著,我找到人就來救你。”盛曉陽對我說,然後背著趙媛媛走了。

這一等,我等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早上,開工的工人發現了我,才把我弄出去。

他們找到我爸爸,爸爸把我送去醫院,因為整晚挨寒受凍,我得了重感冒,而且加重了我的心髒病。這時我才知道我有心髒病,那是媽媽遺傳給我的。

哦,原來我是這裏像她。

那天以後,在我的童年時期,我再也沒有看見過趙媛媛和盛曉陽。

4.

我轉了學,到了爺爺家,爺爺和叔叔家住在同一個院子裏。

他們相處得並不和睦,爺爺年輕的時候是中學校長,大概習慣了指揮命令,退休以後他的脾氣變得特別不好。

爺爺覺得叔叔不孝順他,嬸嬸覺得爺爺無理取鬧。而且大家都不直接表達心中所想,總是借題發揮指桑罵槐。

比如爺爺習慣了節儉,不安裝天然氣也不買煤氣罐,而總是顫巍巍地一意孤行地燒他的蜂窩煤。

他又不擅長,以前那些事都是奶奶做的,奶奶去世後他才學著弄,生煤球的時候常常弄得滿院子都是煙。

這種時候,嬸嬸就會從屋裏衝出來,指天說地地發泄一通。

那種煙塵覆蓋著喉嚨和胸腔的感覺,我也不喜歡,這導致我後來有事沒事總愛咳嗽兩聲,永遠有一種嗓子不幹淨的感覺。

可我也不會告訴爺爺,我隻會悄悄地在做家務的時候,往煤堆裏灑點水,讓爺爺生煤球的時候更困難,揚起更多的煙。而那種時候,我就會悄悄溜出家門。

那時我已經在那個總是堆滿雜物,灰暗破舊的院子裏住了八年。

那八年中的某一天,爸爸在外地結婚了,比我媽媽不告而別再無音訊好一點的是,他還會每年寄回來一些錢。這些錢保證了我不被爺爺趕出去。

我覺得,我的心,快要變得和那個院子一樣了。灰暗破舊,毫無生氣。

然後有一天,我遇見了張天。

我不記得是誰說過,一個人的命運就在於他遇見了什麼人。仔細想一下,偏頗了一點,再仔細想一下,卻也有些道理。

比如張天的出現,就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我的命運。

5.

那天我在商場的內衣部遊蕩。爸爸的錢在給了爺爺一部分以後,剛好足夠我的學費和生活費。此外毫無富餘。

可我是個青春期的女孩,即便我壓抑了我所有少女的虛榮和渴望,一些生理必需品也需要金錢支持。

比如內衣。那天我在那裏晃了好久,晃到售貨小姐都忍不住對我側目,我還是沒有找到適合我又適合我口袋裏的錢的內衣。

最後我終於發現,即便是標價最低的一件,我也無力支付。我歎了一口氣,不得不作罷。

我轉身的時候,看見了張天,他大喇喇地打量著我,全然不顧他身邊緊緊貼著他站著的女人。

我也不理,他一副看上去就是流氓的打扮,誰理他誰就是蠢的。

在我已經走到一樓的大廳,一個人攆上來,拍拍我的肩膀,我回頭,看見是剛才那個濃妝豔抹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