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裏種滿了合歡樹,樹下擺滿蘭草和各種枝葉奇形怪狀的盆栽。台階兩側各有一口花紋大瓷缸,裏麵是長於卵石縫隙中的蓮荷,通常會在初夏一場突襲的暴雨過後開出清淡的花,淺紅粉白,點綴得亭亭碧葉有著潑墨而出的風韻。池邊的岩壁上,蝸牛靜靜地爬行,恰若時間放慢的腳步。
記得年少時,自己常常趴在花草叢中,聞著薄荷草的香氣,無邪地旁觀著這方四處長出唐詩的世界。“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父母拿出自家做的甘草涼粉,一邊教我誦讀,一邊用瓷白的小勺一口一口喂我,時光愜意得似乎是一輩子的幸福與歡喜。但上學後,這樣的日子漸少。
白鳥銜起翠枝柳葉遠飛天涯,桃花下的馬匹一夜之後迷途於江湖,我的好時光徹底被突如其來的高三掐斷。放學回家便早早吃完飯,然後躲進近乎密閉的臥室裏,對著案幾上成堆的教輔,翻著翻著便開始昏睡。偶爾有時間剩餘,自己亦變得不願出門,僧侶一般臨窗獨坐。薄暮裏,夕陽一點一點斜落碩大鮮紅的身子,像我們不知何時被人摘走的果實。
紐扣經常說,這樣下去我們遲早會瘋掉的。紐扣是我最親的朋友,因他的眼睛和臉一般圓的緣故,故得了這外號。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手裏的紙飛機已經折好,並被他漂亮地擲出窗外。承載年少憂傷與渴望的夢,似乎在天穹下飛了好遠好遠。它會飛往天邊去看普羅旺斯的花嗎?我問。紐扣沒說話,隻用圓潤的眼睛看了看我,然後把頭埋低,低到再也無法返回的時光裏。
恍惚間光陰碾成一地碎銀,當自己試圖將它全部撿起的時候,新的時間又灑落了。“五一”假期簡簡單單地結束,我又回到了透明的自己。我愈加不習慣在文字、公式、ABCD中遊離,那張冷淡、孤獨、不安又機械的麵孔,我不喜歡。高考的深潭日漸擴大它的容積,而立體的我悄然間竟被壓成了平麵。
我不喜歡Mr.林讓我們花掉一整節早讀課限時做完人手一份的《英語周報》;不喜歡學習委員每天都來催促上交作業時甩出的眼神;不喜歡不斷被延長的晚自習時間;不喜歡黑板左上角的“倒計時”從三位數瘦成兩位數;不喜歡老班滿懷危機地宣告高考即刻便到的消息。朝西的天空不再蔚藍,朝東的門總有匆匆的腳步進進出出。時間以流沙的速度前進,我們拉不回一個真正的自己。
紐扣笑著說,我們是不是像傻瓜,被人掌控了一切卻什麼都不知道。我點點頭,想起島崎藤村曾在《銀傻瓜》中寫道:世界上,不管哪個地方,總有一兩個傻瓜。小紐扣,什麼時候我們竟然這麼甘心地變成傻瓜了呢?紐扣又笑了,然後拉著我從教室後門溜出。
那時臨高考僅剩二三十天,我們依舊不諳世事;依舊在操場上瘋跑,大聲地叫喊;依舊從圖書館裏借來卡夫卡和卡爾維諾的書籍在淩晨一兩點的台燈下孜孜不倦地看著;依舊在晚自習時趁著老班不注意翻牆出校,保安大叔在後麵緊追不舍,我們大汗淋漓地笑著,拐彎走到便利店裏買來雪碧當成啤酒大口大口地灌著。很多歲月流淌出的細節生長成繁密的枝丫,排列出好看的形狀,懸掛著鈴鐺一樣的花,然後微風便穿過了我們的胸膛,溫暖的時光鑲嵌出水晶的圓。
高考前的一段時間,每晚睡前必聽的一首歌是《最初的夢想》。範範的聲音很動聽,穿透了夜間的層層霧水後始終清冽。我喜歡這樣的時光,它讓我感知到自己的存在。白晝裏,我們茫然地遊弋在光的騙局中,重複的是一天天相同的疲倦與對未知的恐懼。而夜,是一掛從不熄滅的燭火,隻燃燒著冷靜的黑,讓我們思考,把我們和這世界的臉精確地重疊到一起。在音樂對耳鼓密密的低語中,夜亦成了一個耐心的傾聽者,寬敞的內裏卸下了太多積蓄的淚水與彷徨。記得《踮腳張望的時光》裏說:蕩氣回腸,是為了最美的平凡。而我們的夢想也應是蕩氣回腸,或許到最後結果隻是平凡,但我們已經在實現的過程中為自己真正活過了一回。
雨水連綿的六月,高考伴著入境的台風如約而來。所有的船帆都做好最後靠岸的準備。而我亦是忘不了那雨聲磅礴的兩天,白衣少年悲欣交集的哭泣聲像小朵小朵的花連綴成片。
父親為了陪我,放掉了那個時節田間繁忙的農事。考試的兩天裏,他都堅持在淩晨四點起來搭上去市區的車次,晚上又跑到車站去趕末班車。夜色裏總會見到他跑得緩慢的背影,在城市路燈下漸漸延長成一條模糊的線,夾雜著濕霧,無盡蒼涼地壓在我的心底。
父親始終在校門外靜靜地等我。每考完一科,周邊總會有父母著急詢問自己子女考試的情況,而父親在湧動的人流中隻保持著一貫的沉默。8號考完最後一科英語的時候,大雨下得更為壯烈,就像人激動或者釋然的情緒。
我像被掏空內髒一樣恍惚地衝出校門。在喧嘩的人群裏艱難行走,迎麵便聽到有人喊著我的小名。是父親沙啞的聲音。他一隻手撐著淡藍的雨傘,一隻手遞來一瓶消暑的花茶:“走的時候,怎麼不拿傘?”他問。我笑著說,嫌麻煩。父親摸了一下我的頭,執意撐著傘,並不斷把傘傾向我。那天的雨一直下著,滾落到手心,卻一直是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