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已接近亥時,廟會早已結束,花燈已盡數熄滅,街邊的小攤也悉數收了,隻留下黑暗而沉寂的街巷。可那位失去了孩子的大嬸,還在原地哭泣不休,她頹然地坐在青石板上,也不顧夜露寒涼,哭得直抽抽。直到不遠處傳來紛亂腳步聲,她才抬起先前一直耷拉著的腦袋。這一望,直讓她瞪大了眼:踏月色而來的少女,懷中抱著的繈褓,正是她自家的娃娃!
“我的兒啊!兒啊!”大嬸立刻起身撲了上去,一把奪過小竹懷裏的嬰兒,緊緊摟住不放。
孩子失而複得,大嬸淚流滿麵,看見她抱著孩子輕輕磨蹭的樣子,小竹隻覺心中流過一陣暖意:這世上,還是在乎自家孩兒的母親多一些……
“喂,姓陳的,你究竟是怎麼回事?咱們白紙黑字寫好了字據,你兩百文把娃兒賣給我,怎麼又突然反悔,找了這兩個妖……兩個大俠來搶娃兒?”那駝背漢子大聲嚷嚷起來。
陳嬸聽了,登時身子一顫。她慌忙掀開孩子的繈褓,又掀了他的肚兜,瞪了一眼後,她臉色大變,突然將手裏的娃娃又塞回了小竹懷裏,急道:“這不是我要找的娃兒!”
“這怎麼可能?”小竹驚道,她低頭望向那藍染花布的繈褓,又瞧了瞧那個粉嫩嫩的娃娃,疑道,“可這繈褓,我認得顏色花紋,正是先前那個。而且這娃娃我也見過,眉目模樣,都是我先前所見,怎麼就不是你家的娃娃了呢?”
陳嬸直跺腳,她剛要說話,卻聽暗夜中傳來一陣嬌媚的笑聲:“她要的娃娃,在我這裏呢。”
伴隨著柔媚的聲音,明月之下,忽閃過一條頎長黑影。蛇影盤踞,降落於人間,隻見一位妙齡女郎跳下蛇背。她身姿妖嬈,臉上帶著嫵媚的笑容,正是在鼎山上殺死郭鴻飛的妖女。
“精怪!”那駝背漢子登時軟了腿腳,跌坐在地。
而被他稱作“精怪”的女郎,斜了他一眼,笑道:“奴家可有名有姓的,不叫精怪哩。小妹子,咱們又見麵啦,喲,怎麼不見那位冷冰冰的俏郎君?這麼快就一代新人換舊人了啊,這位幹幹淨淨的俊俏小哥,你叫什麼名兒,想不想陪著奴家呀?”
她聲音柔媚,言語之中諸多挑逗,畢飛無奈一笑,拱手道:“這位姑娘,上蒼有好生之德,懇請你放下那孩童。”
原來,此時盤踞在那女郎身側的化蛇,嘴裏正叼著個藍染花布的繈褓,與小竹手中的那個一模一樣。隻要蛇口一張,那嬰孩即刻便會命喪黃泉,所以畢飛百般忌憚,不敢以道術與之相拚,隻能出言請求。
可那妖女又豈是易於之輩,當下嬌笑不止,伸出塗滿蔻丹的修長手指,衝畢飛勾了勾指頭,笑道:“哎喲,喊什麼‘姑娘’那麼生分,奴家姓鍾,閨名無嘉,小哥你喚我‘無嘉’便好。不過話說回來,這位書生哥哥,若我放了他,可有什麼好處?”
“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畢飛沉聲應答。
“哎喲喲,還真是舍己為人喲。”鍾無嘉輕聲嬌笑,笑得連如若拂柳的嬌柔身段,也跟著搖擺。而那化蛇則“嗖”的一聲遊走飛起,正如披帛盤旋在她臂間,那叼著嬰兒的蛇頭,則蹭在她纖纖玉指之下。她輕輕地拍了拍那藍布繈褓,又是嬌笑道:“可唯有這個娃娃,奴家不能給你。因為奴家要還給這位嬸子哩。”
此言一出,讓小竹心下一驚。鼎山村一戰,她親眼瞧見這女子手段毒辣,是如何活生生地擊穿蜚之顱腦,挖出了他的眼珠。這人以“心如蛇蠍”相稱亦不為過,可眼下她竟說要歸還嬰兒?這實在讓她難以置信。
“喲,妹子,怎麼,你不信我?”鍾無嘉瞥見小竹驚訝的模樣,笑意更甚,卻故作捧心狀,“喲,這真是好傷奴家的心喲。你可知道,這嬸子為什麼要我手中的娃娃,卻不要你的那個?”
這也是小竹心中的疑問,她轉而望向那陳嬸,卻見這位婦人嚇得渾身顫抖,卻伸著胳膊探向蛇口下的嬰兒,顫聲道:“我的兒……把我的孩兒還……還給我……”
“哎呀呀,你說這一隻?”鍾無嘉用小指的長指甲挑起那繈褓,媚笑道,“我瞧瞧,這細皮嫩肉的真水靈,跟他孿生姐姐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呢。”
聽她這句,小竹頓時會意,她垂眼望向懷裏的嬰兒:難怪兩個繈褓所用布帛一模一樣,難怪這孩子的麵目與她先前在熊貓小攤前瞧見的別無二致,原來,這一對竟是雙生子!
“隻不過多了一個小把兒,便金貴多了呀!”鍾無嘉仰天大笑,忽臉色一沉,厲聲質問,“兒子是你的孩兒,女兒便不是了嗎?”
她這一聲又尖又細,麵目更失去了先前的嫵媚,雙目圓瞪、眉間成川,滿麵的怒容讓她看上去再不似蛇蠍美人,而是來自地府的修羅惡鬼。而她身側的化蛇,更是受她感應,挺起了蛇身,白森森的三角腦袋上,一雙碧綠的眼狠狠地瞪視著那陳嬸,似乎隨時都會撲上來咬斷對方的喉嚨。
陳嬸嚇得一屁股摔在地上,訥訥地張著嘴,卻是半句話都答不出,隻能不停地顫抖。
到了這時,小竹終於理清了思緒:原來這陳嬸生下了一對龍鳳胎,她將男孩兒當作寶貝,容不得人說半句閑話,卻將那孿生姐姐以兩百文錢的價格賣給了人口販子,還歡天喜地帶著男娃娃逛了廟會。這鍾無嘉定是看不過眼,便擄走了男孩兒。而她與畢飛聽得陳嫂哭喊,一路追蹤,在牆角撿到的布片,卻是屬於那女孩兒的,因此才會找錯了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