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你那點花花腸子瞞得過我?”老人家訓起兒子來,立馬來了精神,“個蠢鳥,是個正常人哪有大雪天荒山野嶺送羽絨被的?”
“……”小笨鳥登時沒了言語:他萬萬不曾想到,原來從來尋老爺子的第一天,他便已經穿了幫。
完全沒念及小笨鳥的心思裏多麼震驚,老爺子的酒勁還沒過去,念叨起來就沒完:
“……你個笨鳥騙得過誰啊?裝模作樣學人走路,個鳥脖子老不曉得挺起來,折著彎著幹嗎?在地上盯螞蟻呢?吃飯不愛吃米,沒事兒偷摸著吃糠!叫你吃肉不吃,個蠢東西,菜葉上那點青蟲是給你吃的不?我說咱家這些年怎麼會半隻蟑螂都找不著呢!……”
白文忽然覺得腦袋瓜子裏糨糊成一團:原……原來,爹早就知道了……爹早就知道他不是人,早就知道他是那隻白鳥。可是這麼多年,爹為何都不驚不怕,為何明明知道他並非人,卻還是認他做兒子?
小白文沉默了,鬱悶了。嘴皮子工夫不及他爹萬分之一,更理不清心中的思緒,隻能一扭頭,抓起桌上的笛子,湊到嘴邊,開始吹——
老爺子念叨個沒完沒了,小笨鳥吹笛子也是個沒消沒停。大大的月亮掛在樹梢上,映著小茅屋裏的兩個人。悠長的笛聲徘徊在山林之間,忽長,忽短,氣息卻極是輕柔,樂聲卻極是溫和。柔和得就好像那年冬天,貼近棉衣裏最溫暖的羽毛。
老爺子念叨累了,才喝了口冷茶開始結案陳詞:“……總之,鳥大當婚女大當嫁!你怕啥?人家姑娘家嬌嬌小小的,還能把你吃了不成?明兒個就跟我去城裏見見人家姑娘!說不準芝麻綠豆對上眼了,讓你不娶還不樂意呢!”
這……這日子沒法過了。
小笨鳥手一抖,吹顫了一個音。向來聽話還算是乖巧的白文,終於忍無可忍地丟下了笛子,摔門而出。
當天亮之後,白文回到屋子裏的時候,老爺子竟然沒生氣:“笨鳥。”
“嗯。”
“昨兒個我仔細想過了。”老人家把眉頭褶了三道,“你要不願娶那就算了吧。我一想也是,你一禽獸,萬一害人家姑娘下個蛋,我可怎麼跟親家交代啊!”
“……”
“這樣吧,趕明兒我給你上菜市場找找,你喜歡啥樣的?”老爺子思考得異常認真,“鴿子?鵪鶉?水鴨?”
“……”
時隔三個時辰,小笨鳥再度摔門而出。
四
那句話怎麼說來著?家雞一打團團轉,野雞不打也會飛。
小笨鳥顯然屬於前者。雖然摔門的氣勢那叫一個足,可隔了幾個時辰,終究是得回到那扇破舊的柴門前,輕輕地推門進去,張口喊一聲:“爹。”
趙老爺子靠著榻坐在地上喝酒。昂首一口酒,埋首一口煙。屋子裏一股子的怪味兒,老人家的麵貌在白煙裏看不真切,可那一聲酒嗝兒卻打得山響。
白文不聲不響地走過去,開始收拾散落一地的酒壇子。那邊的老爺子忽然撇了撇嘴,出了聲:“笨鳥!跟我一老頭兒有什麼好混的?有這閑工夫,你怎麼不去找你伴兒?”
小笨鳥皺起了眉頭,總覺得“伴兒”這個詞,從老人家嘴裏出來,是說不出的怪異。在山上與爹住了五年,隻見老人家孤獨慣了,也從沒聽說他想要個伴兒。
老爺子興許是喝高了,竟比平時還要話多,聽白文不吭聲,就罵罵咧咧起來。罵到最後,他忽然一把扯住小笨鳥的領子:“笨鳥!你說!”
“嗯?”
“你說,這世上有沒有龍?連你個鳥怪都有,肯定有龍的,對不對?對不對?對不對……”
說著說著,老爺子忽然“嗚嗚”了起來。把酒壇子往地上猛地一砸,把頭埋進了膝蓋裏。
龍。
小笨鳥第一次從老爺子口中,聽到這個字。
老爺子向來都是中氣十足訓人的,從沒像今兒個這模樣,喝多了開始哭著鬧著要找龍。
原來,趙大缺原本並非是獵戶,而是身懷絕技的“屠龍”。
“屠龍”,顧名思義,以殺龍為己任。趙老爺子空學一身好本領,花了四十年的時間走遍名山大川,欲屠龍現鋒芒,卻從未尋得一條真龍。直到年過半百,老爺子終究鬱鬱地收起了屠龍寶刀,自詡為“老瘋子”,藏身於山林當中,再不見人。
隱隱約約從老爺子的話裏拚湊出這些,小笨鳥忽然就想起,老爺子口中常常念叨的那句“不中用”,指的究竟是什麼。
一生苦學,卻無處施為。半生尋龍,卻未曾見到一鱗半爪。
老爺子何曾甘心做一個平庸的獵戶?隻是,一生追求未有建樹,大半輩子卻如同追逐一場浮夢,難怪不中用,難怪羞於見人,難怪……隱居山野,孤孑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