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海底和陸上不一樣,這裏沒有日出日落,夕陽朝霞。
清杳早上醒來的時候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在龍宮之中,她習慣性伸出脖子去看窗外透進來的陽光,入眼的卻隻有夜明珠發出的白色熒光。小雪狐晶晶在被窩裏縮成一團,它還沒有醒。夜明珠的光芒打在它雪白的皮毛上,看上去特別柔軟順滑。
清杳伸手去摸它的頭,手停在半空中又縮了回來,怕吵醒它。她含笑轉過身子,目不轉睛地觀察起牆上的夜明珠來。
整個西海龍宮,幾乎每間房的牆壁上都鑲嵌著像這樣的雞蛋大小的夜明珠,用以照明。這些在凡人看來價值連城甚至有錢也買不到的珍寶,卻平凡顯見於龍宮之中。底稍微有點年歲的蚌精每年就能孕育出三顆,他們的價值和凡人所用的燭火差不多。
從窗戶往外看是一個花園。說是花園,但這裏的花草其實都是用琉璃翡翠等上好的珠寶仿造而成,精致卻缺少那份固有的靈氣,反而沒有旁邊作為陪襯的珊瑚海藻來得好看。
清杳朝著窗外多忘了幾眼,她百無聊賴,索性走到外麵的花園散步去了。並非她對這些玉石花草有什麼興趣,隻是這兩天發生的事情太多,她腦子裏一片混亂,每次隻剩下她一個人時她就不自覺陷入神遊狀態。
她想起昨日淩波和西海龍神對她說的那段跨越五千年並且把很多人都牽扯進去的往事,果真應了真武大帝經常說的那句話,流年逝去,刹那芳華……
五千年前,巫山女神瑤姬因其神秘莫測的美麗和叛逆不羈的性子,一度成為天界最富盛名的女仙,她和太子承元之間曖昧不清的關係也成為無聊的神仙仙女們茶餘飯後所津津樂道的話題。
流傳最廣的版本是,承元太子殿下單戀瑤姬公主,但瑤姬公主生性孤傲冷僻,根本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包括身為天帝長子的承元。天帝自然也不會答應讓這樣一位離經叛道的女仙成為自己的兒媳,未來的天後的,盡管瑤姬有著其他女仙無法企及的尊貴身份。
麵對瑤姬萬年的冷漠疏離和天帝所施以的壓力,承元不得不聽從天帝的安排娶了南方天神女順懿為妃。
為了杜絕謠言,天帝下旨不得捕風捉影,妄自議論瑤姬和承元的事,違反者一律革除仙籍扁下凡間。
有了如此嚴苛的命令,瑤姬和承元的事自然成了天界的禁忌。而那段本來就不是很清晰的曖昧往事也就隨風淡去了。不久之後順懿夫人懷上了天孫,她和承元處得也甚是融洽。
本來一切都可以很完美的,可是有時候麻煩偏偏喜歡自動找上門來。
順懿夫人在嫁給承元殿下之前就不乏追求者,如被眾星環繞的月亮,因而這位年輕美麗的女仙自信高傲,她的驕傲和瑤姬相比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腹中胎兒即將臨產的時候,有一天順懿夫人散步至天極河邊,碰巧看見前來為上元夫人賀壽的瑤姬。她對這位神秘的炎帝公主有所耳聞,好奇心驅使她想上前打聲招呼。可是不等她邁步,承元殿下忽然出現在瑤姬身邊。
瑤姬幾乎不會涉足天宮,長久的相思和別離使得承元在見到她的那一刻更加癡迷了。瑤姬對她冷言冷語,甚至不乏譏諷之詞,他卻一點都不在乎,隻要能多看她一眼。
順懿夫人從他們的話中聽出了古怪,驕傲如她怎麼可能忍受心愛的丈夫對別的女仙念念不忘!她一怒之下跳下了天極河,嚇得身後一幹宮女們花容失色,高聲尖叫。等到承元殿下把她救起來的時候,她已經奄奄一息了。
時值冬至,正是天極河最為冰冷刺骨的時候。而且天極河河水陰寒,女仙一旦墜入其中就會被吸光精氣。承元和瑤姬花費了很大的靈力,但為時已晚,他們都已經無力回天了。
順懿腹中的胎兒提前降生,是個半死的男嬰。承元耗盡千年靈力才將那嬰兒的魂靈護住,使之沒有馬上消散。
“那個男嬰就是謹逸天孫,也就是我的大哥――敖宸。”淩波對清杳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神哀婉悲戚。
清杳追問她:“那順懿夫人呢?”
上次謹逸和她說到過這件事,可是他還沒來得及告訴她南天妃順懿夫人後來怎麼樣了。
“順懿夫人被天極河的水吸光了精氣,不久便去世了。隻是天帝好麵子,他隻對外公開說順懿夫人是不慎跌入天極河,當日在場的那幾個宮女也都被洗去記憶送到北荒去了。”西海龍神說,“為了讓這件事盡快散去,一年以後天帝又安排承元殿下娶了天妃雨神。眾仙都隱約覺得這事有蹊蹺,卻又不敢多說,甚至連順懿夫人的名號都不敢再提了。所以那些晚得道的神仙根本不知道這件事,都以為謹逸天孫是雨神親生的。”
葉紫心生疑問:“順懿夫人跳天極河這麼隱秘的事,父王你是怎麼知道的?”
“天帝有求於你父王我,自然要對我開誠布公。小葉子你那個時候還沒有出生呢,當然不知道宸兒的事。說起來這也是我和你母後心中的一道傷疤,宸兒命薄,出生不滿月就夭折了。按照我們龍族的規定,龍族子孫死後的三日,將其屍身與龍珠一塊兒火化,死後便能去到西山重生,化為守護天界的神龍。宸兒死後的第二天,天帝就秘密拜訪了西海龍宮,他帶來了謹逸天孫遊離不定的魂魄,和我做了一個交易。”
“就因為這個交易,謹逸天孫成了西海大太子,也就是我們的大哥?”
“是的。”
“父王的意思是說,大哥根本就已經死了,五千年前就死了。一直陪在我們身邊並且和清兒青梅竹馬的其實是謹逸天孫?”淩波一時難以接受這樣的事實。
謹逸無論是長相還是神態都和當年的敖宸一模一樣,謹逸能說出許多許多屬於他們共同回憶的往事……所以當謹逸向他們坦誠自己就是敖宸的時候,盡管他不能解釋為什麼自己會搖身一變成了天孫,而且他對此事也一直緘口不停,但是他們兄妹都堅信他真的就是他們的大哥。
原來他們都錯了,謹逸不是西海大太子敖宸,事實是,根本就沒有敖宸,他們一直當做大哥的敖宸其實就是謹逸天孫!
“父王,你和天帝究竟做了一個什麼樣的交易?”
西海龍神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他身邊的龍母始終保持沉默,隻有在丈夫鎖眉的時候才輕輕握住了他的手。她知道他很難開口,所以這個秘密最終是從她的口中說出來的,而這個秘密居然和後來的淩波有關。
當龍母說完的時候,清杳不得不感慨,凡人常說天意天意,原來真的是有天意的啊。今天的一切,是不是也是早就由天注定的呢?
輕盈的歌聲順著水波飄飄而來,好似夢的色彩。清杳雖然沒見識過,可是她猜那樣纖柔的歌聲,皎潔純淨如泄了一地的白月光,在世間恐怕也隻有鮫人女子能夠唱出來了。
在青燈穀的時候,清杳曾無聊翻過溪夫人那本《四海誌》,她還記得上麵有這樣一段關於鮫人描述。
鮫,魚尾人身,貌美而善歌,謂人魚之靈異者也。泣淚成珠,善織綃,白如霜者價貴可貨鬥金。
傳說四海之中,又以西海鮫人最為出眾。清杳從未聽過比這更好聽的歌聲了,她跟著歌聲一直往前走,不知不覺走出了很遠很遠。等她發現的時候,自己正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礁石遍眼,珊瑚叢生,那些從礁石縫中長出的海藻又長又密,綠得幾乎要發黑了。這樣一個偏僻的地方,就像於陸上的野外。
等清杳再去聽引她來的鮫人的歌聲時,那歌聲卻早已消失了,她甚至有些懷疑剛才是不是自己的幻聽。
霍麒常說,荒郊野外最容易碰到妖精,若是碰到道行高的,神仙也對付不了。清杳當然知道霍麒是故意嚇唬她的,而且這裏是西海,根本不可能有什麼厲害的妖怪。可偏偏她天生就膽小得要死,這種荒涼地兒還是早早離開為妙。
清杳打了個哆嗦,趕緊往回走。
這裏的礁石林立,而且長得都差不多,和迷宮一樣。清杳走了大半天之後,無意中瞥見其中一塊長得很像馬頭的礁石,那是她剛迷路的時候就見到過的。她心灰了一半,果然還是繞回來了。
就在清杳手足無措的時候,一隻巨大的鯊魚追著一群小魚從遠處遊了過來,從清杳身邊經過。它遊得很快,激起的水波把海藻叢震得一蕩一蕩的,藏在海藻叢深處的山洞口子酒這樣被清杳給發現了。
這個時候,清杳想到的還是霍麒說的話。霍麒說他經常去凡間聽說書,那些段子裏的主角在發現隱秘的山洞之後,通常都能從中找到珍奇異寶,要麼發現驚天秘密,運氣再好點的話或許還能找到正在洞中避雨的美女。清杳堅信最後一點是霍麒為了迎合自己的惡趣味而加上去的。
清杳好奇心強,若是不進去看看的話估計接下來一個月她都會睡不著覺。於是她腦子一熱就這麼進去了,心撲通撲通跳得非常厲害,好像裏麵住著一隻小兔子。
剛進洞的時候一片漆黑,清杳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往裏麵走,與其說是走,不如說是在挪動。突然間幾隻不知名的魚從裏麵竄出來,嚇得清杳花容失色。她開始打退堂鼓,正琢磨要不要返回去的時候,前麵傳來絲絲亮光。
清杳心裏總算有底了,她加快步子朝光線透來的方向跑去。
拐彎,停住,她驚呆了,她的心跳就在那一刻停止了。
霍麒說得不對。這裏沒有奇珍異寶,沒有驚天秘密,更沒有楚楚可憐的美女。裏麵空蕩蕩的,數顆夜明珠懸在頂壁,照得整個石洞亮如白晝。牆壁上隻有大片的彩色壁畫,每一幅畫都在述說著一件事,連在一起正好是一個完整的故事。
但真正讓清杳驚訝的是,畫中的人居然是她和謹逸!不,確切地說是她和敖辰。
輕輕的飄來一聲歎息,帶著些許蒼涼。
“誰?”清杳警惕轉身。
錦衣男子眸如黑夜,正靜靜地看著她。他開口叫她的名字:“清兒。”
(二)
清杳有一刹那的恍惚,她差點以為是曾經的他從畫上走下來了,以至於她忘了第一時間回答他。她沿著石壁慢慢踱步,右手指尖從每一幅畫上劃過。石壁冰涼的溫度沿著手指向全身蔓延,激起了千年來一直藏在她內心深處的記憶。無數碎片慢慢彙集在一起,拚湊成了完整的畫麵,很模糊,卻又很清晰。
當她的指尖停在最後一幅畫上,仿佛有股無形的閃電猛的衝進她的體內,她一顫,長期束縛著她的那道城牆頃刻間轟然倒塌。而她的身子也像一片枯萎的梨花花瓣,風一吹,輕飄飄地往地上倒去。
“清兒。”
謹逸大步往前走去,在清杳倒下之前接住了她。
“清兒你沒事吧?”
清杳早已淚流滿麵,她開口,聲音細若蚊蠅:“宸哥哥。”
淚水順著她的臉頰往下滑落,轉眼融入了海水中,消失不見。
這輕不可聞一聲“宸哥哥”對謹逸來說卻如驚雷響徹耳畔,他不可置信:“清兒你,你想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