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男子儒雅清俊,溫潤如玉,即使在沾滿血汙的情況下,他周身依然透出繾綣謙和的書卷氣。碧槿深深凝視著他。
她萬萬不會想到,就是這再普通不過的一眼,令她墮入一個萬劫不複的深淵,整整五千四百年。
那一眼承載了太多太多,哪怕是很多很多年以後,回想起往事,她也依然飲鴆止渴般覺得自己不應該後悔。棲芳勝境的仙女,從來都是敢愛敢恨的。愛了就是愛了,不會因為流血的傷口而去否定自己的感情。
碧槿想都沒想,她從頭上抽出挽發的簪子,輕輕一劃,簪子從左手手腕利落地帶過。血馬上便順著傷口流出來,顏色豔如怒放的紅蓮花瓣。
“碧槿你做什麼!”瑤姬驚叫。
碧槿置若罔聞,她蹲下身子,將手腕流出的血送入青衣男子的雙唇之間。
“你瘋了,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我知道,”碧槿很冷靜,嘴角帶著一抹微笑,“我在救他。我自小佩戴‘日月星辰’,我的血比任何靈丹妙藥都有效。喝了我的血,他一定可以馬上醒過來的。”
“你以為你的血是取之不盡的海水嗎?就為這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你果然是瘋了!”瑤姬氣得不輕。
看碧槿一副甘心的樣子,瑤姬本來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聽遠處傳來女子清脆的聲音,叫的正是她們的名字。
“碧槿姐姐,瑤姬公主,你們在哪裏?”
“碧槿姐姐,神上有事找你,碧槿姐姐……”
“糟了,是鳴翠!”碧槿咬了咬嘴唇,“如果被她看見,她肯定會如實稟告給師父的。”
鳴翠是拂依仙姝最寵信的仙婢。
瑤姬隨意施了個障眼法,用結界將地上的青衣男子隱藏起來。她剛做完一切,鳴翠匆匆忙忙跑過來,欠了欠身,道:“碧槿姐姐,神上讓你和瑤姬公主一起去怡然亭。”
“什麼事這麼匆忙?”
“西王母娘娘來了。”
碧槿點點頭:“好的,你先去吧,我和瑤姬換身衣服就過去。”
鳴翠見她們衣衫有些淩亂,而且光著腳,這樣去見西王母確實有失禮數。於是她點頭,說了句“好的,我去跟神上說一聲”,就掉頭走了。
碧槿長長舒了口氣。
瑤姬提醒她:“現在放下心來還太早了點吧,我們要是不馬上過去,拂依仙姝肯定會再派人來催的,你打算把這男人怎麼辦?”
是啊,她該拿他怎麼辦?他臉色蒼白,嘴唇發紫,好像隨時會死去一樣。雖然碧槿知道他喝下了她的血,是絕對沒有性命之憂的。她還是放心不下。
“碧槿?”
碧槿右手一揮,綠光閃過之後一艘柚木小船憑空出現在海邊。
她說:“馬上就要退潮了,你快幫我把他扶到船上去,船上沾有我的法力,會把他帶到安全的地方的。”
雖然瑤姬很不讚成碧槿隨隨便便把這青衣男子給救了,也不管他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可她深知碧槿的性子,看似溫婉卻執著得很,看來眼下也隻能這樣做了。
兩人合力將青衣男子扶上船。碧槿猶豫地站在船邊,海水打濕了她的裙較她也渾然不覺,似乎還沒下定決心。瑤姬催了她好幾次,她終於垂下頭,閉上眼睛,將船狠狠推了出去。
海水嘩嘩不絕於耳,等碧槿再次睜眼,船已經離了岸。她的心咯噔一下,忽然想起什麼,提起裙子拚命追了上去。雪白的赤足踩在水裏,水花四濺。
瑤姬喊她:“碧槿你幹什麼,快回來!”
碧槿咬著牙追上小船,她將那塊帶血的手帕係在了青衣男子左手的手腕上。
這時候青衣男子眼皮動了動,有了微弱的知覺。他迷迷糊糊看見一個美麗的綠衣女子站在自己身邊,風很大,吹得他眼睛很疼,好像還有海水的聲音……很快的,他再次暈厥過去。
碧槿回到岸上,自然免不了被瑤姬一頓責罵。
瑤姬一副又生氣又無奈的樣子:“你怎麼不跟著一起走啊?”
“你才要跟著他一起走呢,我不過是想跟他道個別。”碧槿嘴角歪了歪。
“道別?他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就算你湊他耳邊大喊幾聲他也聽不見。道別?少給自己找借口了,舍不得就舍不得唄。”
“才沒有。”
“好啦,我不管你有沒有。現在我們該走了,再不走的話看你師父不罰你進天香牢!”
“知道了,走吧。”
走了幾步之後,碧槿回頭看了看海邊。小船順著退去的海潮已經漂出了很遠很遠,隻剩下一個小小的黑點。
碧槿天真地想,他醒來後看見手腕上係著的絲帕,一定會注意絲帕上那首詩的吧。那是她用巫山采回的雲霧紡成的絲,一針一線悉心繡上去的:清潭碧波鎖琳琅,漪散荷謝槿收香。待到蕊寒零落時,風雨不期青霜降。
詩的前兩句暗藏著她的名字和封號:碧槿、寒青。
碧槿――棲芳勝境的寒青靈主。
那時候的碧槿還不知道,兩千年之後她會再次遇見這個男子,並且如願以償地嫁給了他。可隨之而來的並不是幸福,而是折磨。她在這樣的折磨中整整過了三千多年,最後還為此賠上了自己的性命。
船出海之後因為有碧槿施的法術,它帶著青衣男子一直往岸邊漂,最後停在凡間一個人煙稀少的海邊小村落。
青要山青女仙子剛奉天帝之命去北荒降霜,回來的路上碰到了天界和魔界的戰爭。青女向來自恃高潔,不屑與魔界中人有任何牽扯,因此她選擇了繞遠路。而這條遠路正是要經過東海的。
在半天禦風飛天的時候青女就注意到了海上漂著的這條小船,這不是一條普通的凡間船隻,她可以感受到從船身散發出的仙氣。出於好奇她便跟了上來,她驚訝地發現躺在船上的青衣男子居然是北天神君――陽泉帝君。
青女愛慕陽泉帝君已經好幾百年。北海龍神太子的婚典上,那匆匆而過的一瞥已經將她的心死死定在陽泉帝君身上。或許是她太清高,也或許是她太羞澀,陽泉帝君不認識她,所以她不敢貿然上去和他說話。
這幾百年來青女一直將這份感情深深埋藏在心底,隻有她最好的姐妹嫦娥才知道。
在這裏發現重傷的陽泉帝君,青女不知是喜是悲。她蹲下身子,輕輕撫摸著他的臉。而他就在這時候突然睜開眼睛,嚇得她花容失色,手指瞬間彈開。
陽泉坐起身來,欣喜地注視著眼前的女子。一襲綠衣的青女羞澀可愛,嬌媚動人。他的心如同沐浴著溫暖的陽光。
昏迷的時候,他隱隱約約看見一個美麗的綠衣女子割破手腕,用自己鮮血救了他,悉心地幫他擦去臉上的血漬。他以為這是在做夢,原來這不是夢,是真的。
“姑娘,是你救了我?”
青女被他這句話問得不知所措,她隻是發現了他,而他似乎把她當成了救他的人。她不好意思承認,又不想否認,隻好低著頭不說話。
陽泉掙紮著想從船上下來,可是他傷得實在太重了,當時魔君的劍從他胸口沒入後背,留下偌大一個血窟窿。若非碧槿那帶有“日月星辰”靈氣的血支撐著他,恐怕他早就性命不保。而他這一動恰好牽動了胸前的傷口,頓時疼痛順著經脈在他全身流竄,他死死咬著牙,卻終究挺不住昏了過去。
“帝君!”青女驚叫著衝上前。
鮮血不停地從陽泉的胸口滲出來,將他一襲青衣染成了黑色。青女被嚇壞了,心中著急卻什麼都不能做。
“看,前麵有動靜!”遠處傳來男人的說話聲。
青女一顫,趕緊捏隱身訣將自己藏了起來。
兩個士兵模樣的人從遠處跑了過來,其中一個率先發現船上的陽泉,他開心地大叫:“快過來,真的是帝君,帝君還活著。”
“帝君,帝君你醒醒。”
“帝君你堅持住,屬下這就帶你回天宮。”
二人架起陽泉帝君,乘雲而且。
青女默默地在一旁看著,鬆了一口氣。
答案不言而喻,他們就是在陽泉帝君仙府當差的天兵,出來尋他了。隻要他們把他帶回天宮,他就一定不會有性命之憂。
隻可惜她才剛認識他,還沒跟他說過一句話。青女不免黯然神傷。
他醒過來後會不會記得她呢?他心中認定了她是救他的人,這讓她情何以堪。他應該還不知道她的身份吧,這是不是意味著他們的緣分僅此擦肩而過?她該去天宮找他嗎?可是她要以什麼身份去?救命恩人?
不不不,不行!如果有一天他知道真正救他的人不是她,他會看輕她的。她是青要山最高潔的降霜仙子,她怎麼能做這麼卑劣的事!對,她絕對不能主動去找他!天界大小盛會真多,總有一天他會見到她,會認出她來的!
掙紮良久,青女撫了撫雲鬢,飄然轉身往青要山的方向飛去。
後來的事卻是誰都沒有預料到的。青女沒有,陽泉帝君沒有,碧槿更沒有。
陽泉帝君傷勢過重,回到天宮之後休養了整整一個月才康複。他回海邊找過青女,一無所獲。
當日發現他的那兩位天兵都說沒有見過什麼女子,或許隻是路過的凡人。陽泉恍然大悟,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如果那個綠衣女子真的是個凡人,恐怕也早已淡然老去,又怎麼會記得他。
回想起在夢中用自己鮮血救他的綠衣女子,溫婉繾綣,陽泉不由扼腕歎息。或許,他和她真的是有緣無分。
陽泉經常會把當他係在他手腕上的絲帕拿出來看。當時伺候他的仙婢想扔掉的,幸好他及時發現,給攔了下來。他細細撫摸著繡在上麵的每一個字:清潭碧波鎖琳琅,漪散荷謝槿收香。待到蕊寒零落時,風雨不期青霜降。
這是他和她之間唯一的聯係了。
那場天魔之戰的最終結局很慘烈。宣離逆天,被施以五雷轟頂的極刑,希夷仙子未?因看守無憂泉不利也被貶下凡輪回。
由於北荒在戰爭中被群魔破壞得很嚴重,陽泉的傷康複之後,天帝封他為北天神君,派他前往北荒整治,這一去便過了整整兩千年。
他當然不知道,每逢天界盛宴青女總算在人群中尋找他的身影,期待他能認出她來。他更不知道,在遙遠的蓬萊,真正救了他的碧槿對他日夜牽掛,相思腸斷。
直到兩千年後陽泉帝君被天帝調回,又在蟠桃會上被難得湊這類熱鬧的瑤姬認了出來。
再後來,西王母主動開口要幫他說一門親事。他心中所愛唯有那位綠衣女子,自然笑著婉拒了。
這事被天帝知道了,天帝聽說西王母挑中的仙女正是天後親姐姐拂依仙姝的弟子,非常滿意,於是幹脆下了一道聖旨給陽泉帝君賜婚。
陽泉帝君無法抗拒,最終還是順著天帝和西王母的意思,娶了這位蓬萊的寒青靈主。
所幸妻子溫婉,婚後生活也算平靜安逸。他本想就這樣一直下去也挺好,孰料一百年後天妃雨神的壽宴上,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就看見了她――青女!
他想起那條被他珍藏了兩千年的絲帕上的詩句:風雨不期青霜降下。青霜,青霜……說的不正是降霜仙子青女嗎?他如夢初醒。
而他萬萬不會想到,就因為他這錯誤“如夢初醒”,他親手毀了自己的女兒,還有他最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