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貳拾章蓬萊記憶(一)
“你還是將她帶回來了。”
我沒有注意聽那個長得比娘還好看的夫人說話,我站在一襲藕荷色錦衣、玉冠束發的清前帝旁,抓著明黃色的雲紋小襖的袖子,低頭驚喜地打量著:我從未穿過這麼華美的衣服。自我記事起,美麗的衣裳都是給樓裏那些年輕貌美的姐姐們穿的,精致的腰帶勾勒出她們曼妙的腰線,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腦海中時常充斥著她們扭著纖腰分花拂柳的樣子,還有魅惑的嬌嗔。而我和我她的衣服都是灰撲撲的,在後廚一天到晚地刷洗。她也很漂亮,可他們待她不好,若不是為了我,她早該離開那裏了。
大概是她將我護得太好,她從未教我見過人世的肮髒醜陋,以至於我活得沒心沒肺的。
所以,當她的黑發染上白霜時,我沒有發現;也沒有發現她的麵容已經布滿了溝壑。我隻覺得自己還是孩童模樣,她竟衰老成那樣。樓裏的人偷偷說我是妖怪,可又怕我發狂而不敢招惹我。直到有一天她不再醒來,那個滿臉脂粉的肥婆才請了一個凶神惡煞的怪人,將我趕了出去。不過我也沒吃虧,將肥婆的紅樓攪了天翻地覆,連原本素色的紗幔都被我染上了紅色。
也不過是一夜之間的事情,自己突然便成了過街老鼠。我當然記得那些人憤恨而畏懼的眼神,還有他們手裏泛著寒光的農具,可他們教我打趴在地上卻仍然喊著要殺我。我終於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沒有她在身邊我感到心慌。於是,我逃去了山裏,算是過上了占山為王的日子。這樣肆無忌憚的日子大概持續了四百年——不要問我怎麼記得,隻是有棵老鬆樹總是絮絮叨叨地與我說它的長壽,而我的手上也沾染了不少鮮血。後來,我遇到一個邋遢的老陰陽師,他十分厲害。他偏要收我為徒,我打不過他。老陰陽師便帶著我一邊遊曆一遍教導我,我才漸漸知道自己不是人類,也知道這世上除了人還有其他族類。而人的壽命總是很短暫,在老陰陽師去世後我回到山上的第三年,我決定下山去。
像是懵懂兒童開了心智,野蠻人終於學會在文明社會如何生活,我在城裏定居下來。原本想去找她的墓,奈何滄海桑田。我用從老陰陽師那裏學來的三腳貓本事,做起了神棍的生意,也算糊口飯吃。在接下來的幾百年時間裏我輾轉各地各國,漸漸鮮少用起身為異類的力量。恰逢一年上元燈會,我遇到了望川清前帝。
大概,他與她也是在這般光景遇到的,目光交彙後便移不開眼了。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辛棄疾《青玉案·元夕》)
世間上最最無聊的事情,大概就是親人相認,一方感天動地涕淚橫流,一方卻是心中無感裝模做樣了。我隻是為了她才會答應望川清前帝的請求。清前帝帶我回了望川,有了開頭那位夫人幽怨的話。那位夫人便是清前帝的原配。我知道玉氏一族的族人都用異樣的目光偷偷看著我,畢竟我是清前帝與人界優伶所生的孩子,血統不純而地位卑賤,不僅是清前帝的恥辱更是整個玉氏一族的恥辱。我最不喜這樣的憋屈。
玉氏為上古神族後裔,世間唯一的九尾白狐一族,血脈對於他們尤其重要,自然容不下我這樣的雜種。我也看到了我所謂的大哥和妹妹的冰冷目光,像是我和他們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樣,他們也隻是在維護自己自以為是的高貴罷了,我不在意;可那個我應該叫二哥的,卻有同她一樣溫柔的目光。
我以屈辱之名:玉棄夷,得以進入玉氏宗譜,享受長公主待遇。
玉氏長公主的待遇果然不錯,然而我心已經貧乏了很久,從一開始入主那屬於長公主的院落時,我便料定自己終有一天會離開。唯一讓我感到溫馨的隻有二哥玉清泫,他不介意我血統卑賤,時常來找我談心又帶我出去溜達,也會指點一下我學業上的問題。我不善表達自己的感情,也不慣對他人笑,麵對他我也隻是麵無表情而已。整個望川,我最親近的人莫過於他了。那段時間心裏有個念頭莫名的瘋長,就像藤蔓一樣要突破心裏陰暗的防線,渴望這一丁點兒陽光:別人不認可我也罷,我隻想讓玉清泫肯定自己,早早習得本領離開望川穀。離開的日子終於來了。天帝特許望川玉氏一族有一個名額可同離洛、離朔兩位帝子一道去東海蓬萊慈航淨士處修習佛法。這樣的榮譽本不應屬於我,然而清前帝一反往日民主的作風,動用望川主宰的特權將我推了出去。去蓬萊也好,可以不用看到他們。
未來之事不可捉摸,可遵循之事了然於心便不可稱之為未來。人生就是一個不斷做出選擇的過程,而一個選擇可以衍生出無數可能,或是一路順風,或是磕磕絆絆,或慶幸,或是悔恨。有些選擇可以重新來過,而另一些便無能無力了。當時的我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何處,隻是一步一步試探著邁出,現在看來每一步都仿若是天翻地覆,隔世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