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得知我懷孕的那一刻起,朱棣就沒有打算放走我和朱高燧,他生長於皇族,雖然厭惡皇族的爾虞我詐,但他始終還有野心和對權力的控製欲望,他決不會讓這個酷似他的孩子跟隨我出宮成為一個庶民。
然而,這一切非我所願。
如果不能得到他的許可走出皇宮,我會不惜用最危險的辦法獲取我和朱高燧的自由。
天色漸漸暗沉下來,夕陽西墜。
紫宸宮外殿帳幔低垂,銷金獸中焚著一爐清清淡淡的香,乳娘李氏輕輕哼著歌謠,搖籃中的朱高燧正在熟睡,他的身體小巧而柔軟,睡態嬌憨可愛。
幾名乳娘侍女正躡手躡腳收拾整理著小嬰兒使用的物品,動作輕細溫柔,惟恐驚擾了他的好夢,我走近搖籃邊,乳娘李氏慌忙向我行禮,細聲道:“奴婢參見賢妃娘娘!”
我搖頭示意她不必拘禮,伸手抱起朱高燧,摟緊這件我最珍愛的寶貝向殿外走去,乳娘李氏張了張嘴,不敢阻攔,默默退立在一旁。
我走出紫宸宮,宮門赫然站立著四名錦衣衛。
他們的出現在我意料之中,朱棣為人精明、處處用盡心機,他對我早有防範,一定會想到我在萬不得已之時會出此下策,事先早已命人將紫宸宮守護起來。
即使如此,我依然有我的方法。
我冷冷注視著紫宸宮外那些錦衣衛,說道:“我要帶我的孩子出宮一趟,請你們閃開。”
那四名錦衣衛一起跪地叩首,神色肅重,說道:“皇上有旨,賢妃娘娘身體未愈,不得離開紫宸宮。”
我自袖中取出一把匕首,懷中的朱高燧驚醒過來,他乍見眼前閃爍的刀光,睜大了一雙紫眸,停頓了一刻,揮著小手哇哇啼哭,我緊握匕首,對他們道:“你們還是不肯退下嗎?我知道你們武功高絕,一定能夠奪走我的孩子,但是你們絕不可能同時救下兩個人,不要逼我動手。”
那些錦衣衛不敢過分靠近我,麵露難色道:“請娘娘手下留情,饒奴才們一命。”
我見他們終於退讓,心中稍安,朱高燧的啼哭聲讓我一陣心疼,卻不得不繼續向前走,忽然之間聽見一個熟悉的女子聲音驚叫道:“元妍!”
我抬起頭,見那呼喊之人身著翠袖黃衫,正是徐妙錦。
她乍見這副情景,急忙對錦衣衛道:“姐夫呢?你們不去稟報他,都杵在這裏?萬一她們母子有什麼閃失,你們誰擔當得起?”
一名錦衣衛道:“回三小姐,皇上此刻正在正心殿中審問逆臣,龍顏大怒,奴才不敢……”
徐妙錦轉向我,明眸帶著不忍之色,說道:“元妍妹妹,姐夫他縱有千般不對,你也不要傷害自己和孩子!究竟是為了什麼鬧成這樣?讓你非出宮不可?”
我忍痛道:“姐姐,我並不關心他為人處事對錯與否,我隻想帶著我的孩子離開這裏,我不想和他生活在一起!”
徐妙錦欲靠近我,微歎道:“妹妹,事已至此,四皇子是他的親生骨肉,他絕不會放你們走,你們之間的關係這一輩子都不可能了斷清楚的。如果他肯,他就不是他了!”
我心中卻想起多年以前在明月山莊,另一個對他深情相許的女子湖衣哀歎他的風流倜儻時也曾經說過這句話,她們都深深明白朱棣的為人,她們都足夠了解朱棣,在多年的等待後,卻隻剩下這一句無可奈何的評價。
我止住她道:“你不要過來……”低頭注目懷中的孩子,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惡劣心情,居然停止了哭泣,睜大了小紫眸看著我,那雙紫眸中透出天真純潔的眼神,與朱棣的幽邃、深沉截然不同。
我決不能讓這可愛的孩子長大後成為又一個朱棣,天下間很少有人能夠抗拒他的強勢與霸道,我又何嚐不是如此?我一次又一次反抗著他的強勢,卻隻換來一次又一次的屈服與無奈。
林希並不軟弱,隻是遇見了一個本不該遇見的男人。
我還沒有移動腳步,一個紅色身影如同天外飛來,不過一瞬之間,他已輕輕奪下我的匕首,同時接過我懷中的朱高燧,說道:“娘娘,何至於此?”
除了錦衣衛指揮使紀綱外,普通錦衣衛出手絕不可能如此迅速、如此不著痕跡,他的輕功分明已臻出神入化之境,將我的圍防頃刻化解,他若決心插手此事,我的計劃就要付諸東流。
我看著他,輕聲道:“紀綱,如果你還當我是好朋友,請你將燧兒還給我,不要過問我的行蹤。”
紀綱懷抱著朱高燧,語氣沉緩對我說道:“請娘娘不要責怪微臣莽撞!刀劍無眼,萬一傷了小殿下,或是傷了娘娘您自己,就是錦衣衛失職。臣職責所在,不得不如此,請娘娘原諒。”
幾名乳娘匆匆趕出殿外,嚇得麵無血色,紀綱將朱高燧交給乳娘李氏,幾名錦衣衛迅速護衛著她們躲藏進紫宸宮。
我見紀綱口口聲聲稱“臣”,對朱棣無比忠誠,且將朱高燧扣留於皇宮中,頓時淚下如雨,怒道:“你為什麼要多管這些閑事?”
紀綱見我大哭,近前一步,冰冷的語氣和緩了許多,說道:“臣永遠都是娘娘的好朋友。不過,現在朝中局勢不穩,圖謀暗害皇上之人數不勝數,娘娘貿然帶走小殿下一定會有危險。娘娘可知午後朝堂上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徐妙錦急奔至我身旁,美麗的大眼睛裏透出無奈之色,扶住我道:“妹妹別哭!皇上他又發誰的脾氣了?難道這些天死的人還不夠多嗎?”
紀綱說:“今天,是方孝儒。”
我聽見這一句,幾乎手腳冰涼。
朱棣從烽煙和血泊中走進金陵城,麵對著一群誓死不肯合作的建文舊臣,毫不顧惜地舉起屠刀。茹常排列的奸臣榜首惡“第一人”黃子澄,準備逃往海外覓兵救援金陵,在江蘇太倉被武士擒獲,麵見朱棣口稱“殿下”,抗節不屈,其宗族老少六十五人、妻族外戚三百八十人盡數被誅殺;
首惡“第二人”齊泰,奉建文帝密詔前往安徽,在廣德被人抓獲,不屈被殺,全家連誅,惟有六歲的幼子免於一死,發配官府為奴;
奸臣榜第三號鐵鉉,朱棣登基之時猶率殘兵駐守淮南,被丘福設計擒獲,磔殺於市,長子、次子皆被發往鐵匠鋪,妻女發往教坊司充為樂伎,明朝的教坊樂伎受人欺淩,與妓女無異;禮部尚書陳迪、禦史大夫練子寧、中書使劉?皆不屈而死;
所有奸臣榜中人,除定國公徐輝祖外,無一善終,朱棣礙著燕王妃的情麵,並沒有降罪於他,隻是將他拘禁在國公府邸,不得外出。
他在朝堂上屠戮建文遺臣的整個過程中,最慘烈、最為後人所常提及之人就是方孝儒。史載方孝儒是建文帝朱允?最親近、最信任的大臣,朱允?對他十分尊重,幾乎言聽計從。方孝儒的父親因明初四大案之“空印案”株連被殺,身為罪臣之後,卻得到皇帝如此禮遇,方孝儒自身受儒家正統思想的熏陶,視朱允?為知遇之君,忠心不貳,誓死不肯迎降燕王。金川門之變後,他為朱允?身著喪服,閉門不出,在家中日夜啼哭,朱棣命人將他係入監獄,派人反複勸諭,依然堅貞不屈。
天際的夕陽照射著紫宸宮,在我眼前幻化成一片片耀眼刺目的血色,我站立在紫宸宮門前,茫然問道:“方孝儒被殺了?”
紀綱道:“方孝儒之弟方孝友在孝陵行刺皇上在先,方孝儒又對皇上不敬,皇上已經下旨株連方氏十族。”
株連十族,代表著成千上萬人的死亡,通過一些零散的曆史筆記,朝堂午後那一幕血腥情景,仿佛如在我眼前。
——方孝儒被錦衣衛帶至正心殿,反背坐於殿中,大聲號哭,聲徹殿廷。
朱棣走下金階,溫和說道:“先生不必如此自苦,朕入金陵,隻為效法周公輔佐成王,誅滅奸臣而來。”
方孝儒止淚道:“如今殿下輔佐的成王在哪裏?”
朱棣臉色微變,說道:“他既然自焚於奉先殿,國不可一日無君,群臣擁戴,朕才勉為其難執掌社稷。”
方孝儒並不看他,說道:“臣聽說太子和二皇子並沒有死,為何不立他們?”
朱棣略帶不悅,說道:“二皇子尚且不及周歲,豈能為君?”
方孝儒反問道:“皇上還有太後所出嫡親兄弟,為何不立他們?”
他的話咄咄逼人,朱棣理屈詞窮,壓抑著薄怒道:“朕今天詔你前來,是為起草即位詔書,朕的家事,何時輪到下臣來議論?”
方孝儒冷笑道:“臣會寫死字,這篡位謀反的詔書,臣不會寫。”
朱棣聽見“篡位謀反”四字,凝視他半晌,笑道:“有骨氣,你可知道九族的死字怎麼寫?”
方孝儒道:“九族十族,都是一樣寫!”
朱棣笑意頓斂,對左右說道:“很好,朕一定成全你。九族之外,再加門生一族,你不會有遺憾了!”
公元一四零二年七月的金陵,一片刀光血影。
我突然明白李景隆為何要打開金川門,他在我心目中絕不是一個貪生怕死的叛徒,我從沒有向任何人詢問過李景隆這樣做的原因,因為我相信他做任何一件事情,必定有一個充分的理由,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他給予我的愛和關懷,更不會忘記我們在軍營中相擁的那一刻。
如果他明知朱棣是一個“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人,如果他明知朱允?大勢已去,反抗亦是徒勞,或許他會選擇順從“天意”,惟有如此,他才能夠逃過劫難,保護自己和深愛他的朱浣宜。
或許李景隆覺得,人不應該作無謂的犧牲,朱棣的“殘暴”和“殘忍”,都是針對他的敵人,那些不肯低頭與他合作的人。
方孝儒選擇了誓死效忠於朱允?,李景隆選擇了投靠朱棣,他們的路都是自己所選,任何人都沒有任何理由指責他們。
我甚至隱約希望方孝儒能夠做出和李景隆一樣的抉擇,至少可以保全自己,能夠做更多利國利民的事情,如同司馬遷忍辱負重寫出《史記》一樣。
但是,事實卻已注定,再也無法改變。
徐妙錦略有不忍之色,搖頭道:“方家姐妹都是我的閨中密友,株連十族,太殘忍了!姐夫他怎麼會變成這樣?難道沒有朝臣勸止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