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時分,朱棣和我一起用膳,滿桌的山珍海味都是色香味俱全的佳品,我覺得無比饑餓,吃了幾個鬆油卷,一碗米飯,還喝了一大碗野山菌湯。
朱棣正看著我吃東西,一名小內侍向偏廳內飛奔而來,臉上帶著悲戚的神色,跪地落淚稟道:“啟稟皇上,皇後娘娘病勢沉重,貴妃娘娘讓奴才速來恭請聖駕前往坤寧宮。”
“病勢沉重”四字入耳,他全身猛然震動了一下,欣悅的臉色頓時陰鬱下來,問道:“太醫可都在坤寧宮伺候著?”
小內侍道:“太醫院數位大人都在,隻是皇後娘娘一直不肯按藥方服藥,所以……”
朱棣立刻站起身,轉身走向正殿,對那內侍說道:“朕這就去。”
我聽他們議論皇後病情,心中竟然湧起淡淡的酸楚,對他說道道:“我想和你一起去看皇後,不知道方不方便?”
他的紫眸中透著深沉,臉色略微舒展了些,說道:“你去看看她也好,走吧。”
我們來到坤寧宮前,侍立的宮女太監見到他一起跪迎,叩首道:“奴才、奴婢恭迎聖駕!”他攜著我的手坦然走進宮門,宮人都向我投來異樣的眼光,但是懾於他的威嚴,沒有人敢表現出半點驚訝。
我一眼就看見了一位宮妝美人,身上層層疊疊的藕荷色宮裙曳地,她的眼神如三月裏的和煦春風,見到朱棣盈盈下拜,說道:“臣妾恭迎皇上。”
我的手不自覺微微顫抖了一下,這樣的美人,讓人驚詫的不隻是她的美貌,還有那渾然天成的脫俗氣質,沒有男人能夠忍心不珍惜嗬護她,朱棣對她一定很愛護。
他加大力度握緊我的手,眸中帶著淡淡的緊張,對那美人說道:“你回鳳澤宮去吧,留心照顧燧兒,不用擔心皇後這裏。”
那美人急忙閃身避過,低頭說道:“徐姐姐在寢宮內,請皇上進殿。”
朱棣以極快的速度帶著我從她身邊走過,我回頭再看那美人時,她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庭院中的假山之後。
坤寧宮內殿布置簡單潔淨、質樸淡雅,絲毫沒有皇後的奢華氣派,我們走過淡藍色的帷幕,殿中侍女皆靜靜跪迎,氣氛十分安寧祥和。
朱棣緩步到徐皇後的寢帳前,問侍女道:“娘娘昏迷多久了?”
那侍女哽咽著說:“啟稟皇上,太醫開的藥,娘娘一劑都不肯服……娘娘昨晚起就時時暈厥,卻囑咐奴婢不要告訴皇上,以免聖心牽掛……”
他劍眉立刻緊簇,怒道:“你們怎麼不早點回朕?”
那侍女嚇得跪地叩首不止,說道:“奴婢知錯了,求皇上開恩,奴婢下次不敢了。”
我隻覺得詫異,徐皇後病情嚴重,卻堅持不肯吃太醫的藥,難道她不想治好自己的病嗎?
紗帳內傳來幾聲微弱的喘息,一個女子聲音緲若遊絲,問道:“是皇上……來了嗎?”
朱棣以手掀起紗帳,坐在她床榻之側,聲音凝重,緩緩道:“妙雲,是我來了。你為什麼不吃太醫的藥?”
我悄悄走近了床榻,看清了徐妙雲的麵貌,她雖然纏綿病榻,眉宇間氣度依然高貴端莊,給人的感覺親切溫和,今天所見的二皇子漢王,相比較而言更像他的母親。
徐妙雲帶著一絲笑容,輕輕說道:“大限將至,我自己心裏清楚,藥石也沒有回天之力了……如果吃了太醫的藥不見起色,皇上一定會責怪他們的……何必連累他們失去好不容易掙來的名聲地位……”
她說到這裏輕輕咳嗽,眼角餘光瞥見了我,勉強支持著說道:“妹妹也來了,臣妾聽侍女們說西洋天師救醒了她,皇上身邊以後有妹妹相伴,臣妾去得也安心了……”
朱棣回頭示意我站近一些,對徐妙雲道:“你為什麼要自己放棄?即使是一線希望,也該努力去爭取才是。當年在北平燕王宮,當我萬念俱灰的時候,你不是這樣對我說過嗎?如果沒有你們勸止我,我和她永遠都不會有再見麵的機會。”
徐妙雲以溫柔的目光注視著他,說道:“當年皇上對妹妹的深情,臣妾最清楚不過了,這些年風風雨雨,皇上與妹妹終於能夠苦盡甘來,是皇上的福氣……洪武二十五年,皇上……”一陣急促的喘息聲打斷了她的話。
朱棣凝望著她,紫眸中射出一縷沉痛的光芒,顫聲說道:“妙雲,你如今怨我嗎?在她之前其實還有別的人……是我讓你傷心失望了!”
徐妙雲似乎略帶躊躇,終於還是說道:“王爺還記得洪武二十五年前,我們在北平的往事嗎?”
她此時竟然不再尊稱“皇上”,而是稱呼他為“王爺”,洪武二十五年似乎是一個分割線,那一年似乎發生了什麼特別的事情,讓他們的感情產生了一些變化,在此之前,他們一定是一對幸福的藩王和王妃。
朱棣點頭,緩緩說道:“我記得,春天我們一起去郊遊賽馬,秋天一起帶著孩子們去打獵,逢年過節的時候,還和他們一起放焰火猜燈謎。”
她微笑道:“臣妾也一直記得……”
朱棣眼中微有淚光,說道:“這些年你從沒有怨過我,是我對不起你們。”
徐妙雲搖了搖頭,喘息了一陣,才道:“皇上從沒有對不起我們母子,可憐的是唐妹妹,還有……我家三妹。”
她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仿佛無比艱難。
朱棣的臉色在那一刻突然變得暗沉下來,仿佛極不願意提起這個“三妹”,更不願意聽見徐妙雲親口說出這個名字,輕聲道:“原來,你一直都知道。”
徐妙雲接著說:“臣妾本以為過了這麼多年,三妹會另擇良配,卻沒有想到她竟然癡心不改,一直等候著皇上。臣妾從來沒求過皇上什麼,隻有一件事,我這一去,隻惟一放心不下三妹……她才德兼備、謹言慎行,懇請皇上斟酌臣妾所請……”
朱棣看著她道:“妙雲,其實你是放心不下徐家,對不對?徐輝祖的罪過,我早已不與他計較了,你還擔心什麼?”
徐妙雲輕輕搖頭,看向我道:“臣妾並無讓三妹占據中宮之意,隻求皇上給她一個名分。臣妾知道,皇上一直想立……”
朱棣截斷她的話道:“我答應你,會給她一個交代,你放心。”
徐妙雲微微一笑,說道:“皇上如此眷顧徐家,臣妾和爹爹在九泉之下,會永遠感激皇上。”
我全然聽不懂他們所說的話,唐妹妹是我,三妹卻又是誰?他們似乎達成了某種默契,朱棣似乎很不情願,卻沒辦法不允諾她彌留之際的要求。
我看到他們相互注視的情景,料想他們還有些話要說,於是悄悄退出寢宮之外,無論他們是否曾經有過刻骨銘心的愛情,二人之間那種相互信賴、理解的感覺,都足夠讓人從心裏羨慕。
宮牆外種植著一排數株參天的香樟樹,經曆了春的燦爛、夏的茂盛,一陣輕風吹過,數片香樟樹葉在空中紛飛起舞,搖晃著飄向青石地麵。
我彎腰拾起一片略微轉黃的秋葉,透過天空明亮的光線,葉脈的經緯條條舒展,有一種難以言傳的美麗。我一不小心,讓秋風將手中的樹葉吹出數丈之外,正要提起裙角去追尋,卻發現麵前多了一個身穿明黃色錦袍之人。
他身形微胖,年紀與二皇子漢王相仿,宮門前走來幾名乖巧的侍女,見到他紛紛行禮道:“奴婢參見太子殿下!”
一名侍女小聲提醒他道:“殿下,皇上此時正在坤寧宮內。”
原來他就是朱棣和徐妙雲的長子。
太子彎腰拾起樹葉,輕輕遞給我道:“兒臣參見母妃,剛才那葉子正好落在兒臣腳下,我幫母妃撿來了,葉脈留下來夾在書本裏,可以存放很久的。”
我伸手接過樹葉,對他感激地笑一笑:“謝謝你。”
他輕聲道:“不過舉手之勞而已,是兒臣應該做的。”
旁邊出現一個青衣人影,正是那天在謹身殿後院牆頭所見過的漢王朱高煦,他不知從何處突然閃出來,對太子說道:“大哥終於過來了!”
太子走近對朱高煦道:“我剛才處理幾件小事,所以來遲了些,母後怎樣了?”
朱高煦冷誚的黑眸微微一勾,說道:“大哥身為監國太子,國事繁忙,當然無暇分身,不像我們這些閑人,聽見母後有事就坐立不安,立刻趕過來了!”
朱高熾俊臉微紅,尷尬說道:“父皇母後一向疼愛二弟,就是因為二弟孝順……我實在慚愧,不及二弟細心周到。”他清澈的黑瞳向我輕輕掃視,對我說:“母妃在此候著父皇,兒臣去看母後了。”
他收回了目光,快步向殿內走去,朱高煦倏然睜大黑眸,直射向我的眼神中帶著一絲猶豫:“難道你就是……父皇的賢妃?”
我輕輕點頭表示認可。
朱高煦的臉上掠過一絲晦暗難測的清淡微笑,說道:“兒臣見過母妃,前次多有冒犯,請母妃原諒。”
他們的年紀看上去比我還要大幾歲,聽他們“母妃”長“母妃”短地叫我,我隻覺得渾身不自在,著實難堪,說道:“不用這樣叫我,你們進去吧。”
朱高煦嘴角輕揚起一道笑痕,說道:“父皇將你珍藏在謹身殿中,宮中認識你的人確實不多。”
我察覺這句話似乎夾雜著幾分調侃,有些奇怪,抬眸掃了他一眼,他迅速跟隨朱高熾進入坤寧宮中,不再看我,那絲模糊曖昧的笑意和朱棣如出一轍。
過了不久,幾名內侍簇擁著朱棣走出坤寧宮,太子、漢王都跟隨在他身後,似乎在垂頭聆聽他的教誨。
朱棣麵容嚴肅,淡然道:“你告訴太醫院的幾位禦醫,大膽用藥,盡力而為。勸你母後打消那些顧慮,安心養病。如果皇後的病痊愈了,朕賜他們二品官位,子孫永享俸祿。”
太子低著頭,恭敬答道:“兒臣一定用心侍奉湯藥。”
朱棣並不看他,徑自前行說道:“午時到謹身殿來,朕有幾件事情交給你辦。”
漢王立刻輕聲道:“兒臣遵旨,恭送父皇。”
我遠遠站立在香樟樹下,太子等人的身影在宮門處消失後,朱棣輕掠到我身旁,注視著我說:“剛才為什麼跑出來?”
我仰起頭,問他道:“你剛才答應皇後什麼事情了?三妹又是誰呢?”
他臉色陰沉了一霎,輕輕歎息道:“皇後的病隻怕難以痊愈了,洪武二十五年到現在,整整十四年,是我虧欠她們姐妹,是該給她一個名分了。”
我聽得稀裏糊塗,道:“你是說,如果皇後……你要續娶她的三妹?”
他輕拂著我垂落的發絲,抬起我的臉,緩緩說道:“這些不過是虛名而已,皇後臨終囑托,我不能讓她失望……但是我隻會帶你一個人去北京,讓她們都留在金陵。”
我心頭疑雲密布,昨天晚上朱棣還向我信誓旦旦保證說要努力“改正”,不再繼續原來的“錯誤”,才過了多久,他竟然告訴我他還要再娶?這樣的朱棣、這樣反複無常的皇帝,我以前會愛他嗎?
我掙脫他,說道:“難道皇帝就可以言而無信嗎?我不要跟你去北京,你願意帶誰去就帶誰去,我才不希罕呢!你有那麼多妃子,不缺我一個……我不要你了!”
他略帶慍怒,低聲道:“你說什麼?”
我大聲說道:“我不要你了!你可以再娶,我也可以再嫁,反正我也不記得你……”
他眸光閃爍,克製著聲音中的憤怒說:“你怎麼可以這樣!不許胡亂說話!”
朱棣似乎很生氣,微微蹙眉,挾持著我快速回到謹身殿寢宮內,將我重重放下,背轉身我理睬我。
我跌坐在地毯上,心中掠過一絲淡淡的恐懼,眼淚嘩嘩落下,叫道:“騙子,你是個騙子!你對我的喜歡就是這樣嗎?一邊說喜歡我,一邊準備娶別人?”
他見我大哭,走近拭去我眼角的淚珠,和緩了語氣柔聲道:“蕊蕊,我不是有意欺騙你,我不知道該怎麼對你說才好。遇到你之前,我從來這麼在乎過一個人,我當年糊塗任性所犯下的錯誤,卻總是害苦了你,每一次生離死別失去你的時候,我都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