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六年二月,塞外積雪漸漸消融。
我一直盡力隱瞞著自己的病症,隻要發覺身體有異樣,立刻找借口避開服侍的宮人和朱棣的目光。因此,盡管經曆了整整一個冬天,皇宮內依然沒有任何人發覺我患上了絕症,如果分別遲早將會到來,我更希望能夠開心陪伴朱棣度過離別前的每一天。
每天清晨前去衣坊,早已成為我的習慣,我和梨兒拿著大包裹登上馬車時,江保匆匆趕來,說道:“皇上傳旨說,今日化雪,天氣冷,讓娘娘就在宮中歇著,不要去衣坊了。”
我對他說道:“我去看看就回來,這些衣服樣子荷兒她們還等著用。”
梨兒乖巧伶俐,忙道:“既然皇上有旨,娘娘就不必去了,奴婢替娘娘將這些花樣給荷兒姐姐送去。”
江保眼看著我上了馬車,不敢阻攔,見僅有一名內侍車夫跟隨,問道:“跟隨娘娘的兩名護衛大人呢?”
那內侍忙道:“奴才回江公公,賢妃娘娘有旨,北京四處都有布防,一路平安無事,不用浪費人力……”
江保麵露難色,向我說道:“娘娘……”
我知道他想對我說什麼,微微一笑道:“告訴皇上,我們速去速回,讓他不用擔心。”
江保不再堅持,退後立在一旁。
我們坐在馬車中,小內侍駕著馬車從燕王宮向“荷香衣坊”飛馳,我身手掀開馬車窗帷,注目道旁風景。
北方的春天不似江南,幾場綿綿春雨過後,就是鶯飛草長、柳青樹綠、春意盎然,北京雖然是三月的天氣,城內城外依然春寒料峭,雪裹冰峰,一派嚴冬景象。遠遠看去,大地被茫茫白雪所覆蓋,若隱若現地升騰起霧狀的水氣,積雪的顏色由雪白轉為淡淡的灰色,隨著吹拂而來的春風慢慢融化,大道兩旁的樹梢上掛滿了滴水的冰淩,沉默了一冬的樹木枝條柔弱而輕盈。
我注目北方春景,對身邊梨兒道:“北京的春天真美。”
梨兒笑道:“奴婢打小長在北京,北京最美就是下雪的時候,可以堆雪人、打雪仗!皇上最喜歡北京,娘娘若是住習慣了,一定會越來越覺得這裏好。”
我笑道:“可不是嗎?我在江南住了許多年,初來北京,倒覺得北方的春天比江南更可愛呢。”
我們正在閑聊之時,一陣馬嘶聲傳來,馬車突然劇烈顛簸了一下。
我倚靠著馬車窗,急忙用手抓住窗沿,梨兒懷抱著大包裹,她並沒有坐穩,幾乎被震蕩得跌下車去,一張小臉頓時氣得通紅,隔著馬車簾向外叫道:“張安泰,你怎麼駕車的?摔著了我事小,如果……”
那駕車的小內侍張安泰沒有理會梨兒,卻對前方大聲怒喝道:“閣下不知道走路應該看路嗎?橫裏這麼衝出來!”
隻聽一名女子聲音傳來,她似乎毫不示弱,叫道:“誰沒有看路?是你們的馬車突然衝過來先撞到我的!”
張安泰更加惱怒,說道:“誰家刁蠻女子,竟敢如此霸道專橫?驚了我的馬,嚇到了我家夫人,還振振有詞不肯認錯!”
我聽見他們爭吵不休,掀開馬車幃簾,問道:“出什麼事情了?”
眼前的情景讓我眼前一亮。
茫茫白雪中,一名身著貂裘的紅衣女子騎著一匹紅色駿馬,她做男子裝扮,一雙眼睛大而明亮,兩道秀眉英氣勃勃,豪爽之中猶帶著幾分純真,模樣俊俏,年紀不會超過十八歲。
她如同一枝綻放盛開的紅梅,美得熱烈而奔放,讓人從心底油然而生一種震撼感覺,她雖然明知自己理虧,卻不肯認輸道歉,仍然在辯解,足見性格剛直倔強。
我不想讓他們繼續爭吵,探出頭對小內侍道:“我沒有受驚嚇,既然大家都沒事,各自都走吧!”
那紅衣女子向我掃視一眼,略怔了一下,瞪了駕車內侍衛一眼,收回手中的馬鞭。
我正要將馬車帷簾放下,卻見一匹黑色駿馬從大道上迅速奔馳而來,馬上之人是一名年輕男子,身披銀白羽緞貂裘,領口處鑲嵌著黑色的狐毛,頭戴一頂貂毛皮帽,鬢若刀裁,眉目如畫,隱隱透出勃勃英氣。
他走近我們,看了那紅衣女子一眼,問道:“剛才是你衝撞了她們的馬車嗎?”
那紅衣女子見他前來,不似剛才頑劣之態,帶著恭順之色低頭答道:“是兩匹馬相撞……我從旁邊的橫路穿過來的時候,沒有看見他們,恰好撞上了他們的馬……”
那身著銀白羽緞貂裘的男子向我看過來,說道:“看來是她的錯了,我代她向你們道歉。”
我見他態度誠懇,答道:“雪天路滑,大家都是趕路之人,區區小事,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那男子在馬上微微頷首,策馬讓我們路過。
我並沒有太在意這場雪地中發生的“小小意外”,馬車加速行駛,不久就到了荷香衣坊門前。
荷兒和蓮兒聽見馬蹄聲響,立刻從衣坊中迎接出來,接過梨兒手中的包裹,向我行禮道:“奴婢見過夫人!”
我囑咐過她們,隻要在燕王宮外,一律稱呼我為“夫人”,不要隨意提及我們的真實身份。
我走進衣坊,見她們將衣坊打理得井井有條,一切比當初的“瑞麗衣坊”更加有序,讚道:“你們姐妹辛苦了。”
荷兒給我斟來一杯新茶,忙道:“夫人才辛苦了,年前衣坊生意興隆,大家都是衝著衣坊的新式樣來的,夫人猜猜我們這個月賺了多少銀兩?”
我猜測著說道:“一百兩?”
荷兒笑著伸出三個手指頭,說道:“可不止,整整三百兩呢!”
說話之間,管理衣坊中雜役差事的女工走進說道:“掌櫃,前日預定春服的兩位客人來取衣服了。”
荷兒應道:“我知道了,馬上去。”
我見她忙碌,微笑道:“你去忙吧,回頭我再告訴你這些新式樣怎麼裁剪。”
荷兒出了後院,前往店堂不久,我們又聽見了一陣喧嚷聲,而且那女子聲音十分熟悉。
梨兒走到院中,探聽了一下店堂之內的動靜,急忙跑回來說道:“夫人,居然是我們在路上遇見的那兩位,那姑娘正同荷兒姐姐爭執,說衣坊將她的衣服做壞了。”
荷兒生性敦厚善良,不善言辭,我聽見那紅衣女子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實在忍不住,放下茶盞向前院走去。
天氣寒冷,店堂內前來訂衣取衣的客人並不太多,我一眼就看見了那紅衣女子和那身著銀白貂裘的男子。
那紅衣女子將手中春服左看右看,說道:“我原來看的式樣不是這樣子!我不要這個!”
荷兒臉色尷尬,陪笑道:“前些時候敝店人手不夠,可能忙中出錯,請姑娘諒解,三日內敝店一定按原樣改好,送到府上去。”
那紅衣女子不依不饒,說道:“我不是北京人氏,明天就要回家了,聽說你們衣坊的中原服飾做得好,才來這裏定做的!你們怎麼能這樣對待客人?”
我聽她言語之意,她不是北京本地人,還說道“中原”二字,似乎來自塞外,而且看他們二人神情麵貌的確與中原人略有差異,帶著一種豪邁灑脫的氣息,極有可能是蒙古人。
荷兒默默聽著她的聲聲責備,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說道:“如果時間來不及,我們可以將定金退還給姑娘……”
那紅衣女子搖頭道:“我不要你們退我定金,我隻要我定做的衣服!”
我見荷兒麵露難色,走上前說道:“姑娘既然堅持要衣服,我們就給她衣服。前些時候我們不是做了一批樣品嗎?這位姑娘身量適中,樣品應該剛好符合她的身材,你就將樣品給她好了,我幫你們畫一幅圖,你們再做一件就是。”
荷兒急忙應“是”,退向店後尋找春服樣品。
那紅衣女子抬頭看見我,立刻驚訝一聲道:“原來是你……這衣坊是你開的?”
那男子本來立在店外大門處背向店堂等候,此時卻突然回過頭,兩道犀利的目光向我投射而來。
我輕輕說道:“衣坊掌櫃是我的好姐妹,我隻是幫她們做些針線。請姑娘放心,樣品做工比定製服裝更精細,一定讓你滿意。”
荷兒將春服樣品取出,交給那紅衣女子,說道:“請姑娘檢驗貨品。”
那紅衣女子將衣服展開,見那衣服十分精致,美麗的臉上頓時蕩漾起笑意,從袖中取出一大錠銀兩遞給我,說道:“我隻是脾氣急燥了些,你們不要介意,多出的銀兩是我給你們的一點心意。如果我再來北京,還會找你們定做衣服的!”
我見她熱情爽朗,出手大方,不覺微笑道:“是我們有錯在先,既然收了客人的定金就不應該出錯,謝謝你這麼照顧我們。”
她粉臉微現紅暈,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低頭道:“其實……我不是故意要對你們發脾氣,隻是我喜歡這套衣服,它對我很重要,我想穿著它去……”她說到這裏,竟然向那名身著貂裘男子看去一眼,臉頰更紅了。
我料想他們二人一起來北京,既然不是兄妹,就應該是情侶,會意說道:“女為悅己者容,姑娘本是美人,穿上這套衣服一定好看。”
那紅衣女子見我誇讚她美貌,十分開心,向我伸出手道:“和你們相比,我哪裏算是美人啊!我叫阿麗台,你願意和我交個朋友嗎?”
“阿麗台”,並不是中原人的名字,他們一定是蒙古人無疑,朱棣來到北京後,隻是嚴防韃靼和瓦剌騎兵襲邊擾民,並沒有禁止普通蒙古平民進入中原通商貿易。
我點了點頭,握住她的手說:“當然沒問題,我的名字是……”
說到這裏,我停頓了一下,我有過很多名字,每一個名字都代表著一段曆史,我究竟是顧翌凡的未婚妻林希、燕王夫人唐門小姐唐蕊,還是隱居武昌的小夥計淩熙、“靖難之役”中的朝鮮女子權元妍,抑或是如今朱棣身邊的賢妃權燕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