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婆是個最慈祥不過的老太太——這話光由我說當然是不太能令人信服的,好在村裏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都個個打心眼裏是這麼看和這麼說的。這也就是說,我外婆她確確實實是個最慈祥不過的老太太。
當然,這又並不是說我外婆是個完美無缺的人。不,所謂“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作為一個地地道道的農家女子,而且還是個大字不識一個的農家女子,如果有誰想去我外婆身上找過錯,那無疑也是能找出來不少甚至是很多的。但這對我外婆那最慈祥不過的老太太的形象,又不會有任何的影響,就像我母親雖然一直來都在恨著我外婆,可她又始終深愛著她的母親一樣。
說起來,我外婆這一生所犯的最大過錯,無疑便是對她的第三個女兒——也就是我母親——的婚姻大事的毫無商量餘地的幹涉和自作主張了。事實上,在當年的農村,我母親是完全可以算得上一個新女性的:她積極參加土改,積極上夜校讀書,積極……直到積極爭取婚姻自由。可我外婆雖然對我母親的參加土改、上夜校讀書等等都一律支持,但對我母親的要自己找對象,她卻自始至終持的是一百個不答應的態度。“不行,這事決不能由著你!這事無論如何都得由我做主!”我外婆斬釘截鐵地這樣告訴我母親。而且,在我母親以尋死吊活的方式跟她抗爭時,她就用同樣的辦法來對付我母親,甚至還有過之而無不及——那一天,由於我外婆已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對我母親的終身大事作出了最後的決定,我母親就說要去跳河,而我母親怎麼也想不到的是,我外婆卻在她的話音還沒落下的時候,早就“撲通”一聲,實實在在地跳進了家門口的那個河蕩裏!結果,所謂胳膊擰不過大腿,我母親最終就隻好屈從,隻好帶著對我外婆的無限怨恨,紅腫著如被水浸泡過的葡萄一樣的雙眼,來到了我家……
不用說,這一切都是我母親告訴我的。不過,要是你以為我會因此而也恨上了我的外婆,那你可就大錯特錯了。不,我並沒有足夠的理由去恨我的外婆。或者換句話說,我有的是愛我外婆的更充分的理由——因為,我外婆是那樣的愛我。是的,在我外婆所有的8個孫子(女)和外甥(女)中,我是她最最最關心和嗬護的一個。我是在我外婆的懷抱中長大的。外婆從來都不曾罵過我半句。外婆有什麼好吃的,就一定會首先想到要留給我吃。外婆……甚至,我還是我外婆用來回答我母親對她的怨恨的一塊擋箭牌。
我記得很清楚,在我剛開始懂事的5歲那年的一天晚上,我母親因為再次遭受到她丈夫——也就是我叫他父親的那個人——的毒打,她就隻好拉著我悲悲切切地高一腳低一腳逃回娘家,然後,她便一邊“嗚嗚嗚嗚”地哭個不停,一邊再次憤怒聲討正在給她擦著額頭上的血汙的我外婆:“都是你!都是你把我推進了火坑……”
沒想到的是,這時候,雖然我外婆的眼裏也滿是亮晶晶的淚水,可她卻一邊摸著一直躲在她懷中的我的頭,一邊冷冷地這樣對我母親說道:“你也要想想,要不是我不好,你可能就不會有阿榮(也就是我)這麼乖、這麼聰明的兒子呢……”
我外婆說我乖、說我聰明,倒是一點都不假的。特別是在後來上學後,我的乖和聰明就更是村裏人有口皆碑的了。而我在學校裏每一次考試得的好成績,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我外婆用來叫我母親不要再怨恨她的充分理由。“你看,阿榮又讓老師給表揚了,你還有啥不滿足的!”我外婆常常會或被動或主動地這樣對我母親說……1978年的春天,我成了全國恢複高考製度後村裏的第一個大學生,於是,在我臨去學校報到前的那一天晚上,我外婆又很是正經也很是高興和動情地對我母親說道:“我知道,這二十多年來你一直都在恨著我當年對你做的事,可是你看,阿榮這麼爭氣,這麼有出息,你也該感到苦盡甜來了呀……”
聽了外婆的話,再看看悲喜交加的一旁的母親,早已從母親先前的含淚敘述中明白自己的真實身世的我,真有點不知道自己到底該跟已經老了的外婆說什麼是好。
是的,我外婆真的是已經老了,而且是越來越老了。
於是,在我正式參加工作後的第10年的那個冬天,88歲高齡的我外婆,就像一盞經年累月用個不停的油燈似的,終於到了油盡燈滅的時候——接到我母親打來的外婆病危的電話,我就連夜叫車趕回老家。
我母親那時正在外婆家裏一邊含著淚一針一線地給我外婆做壽衣,一邊等我。“外婆她怎麼了?”見到母親,我一開口就這樣問道。“你不用著急,你是她最牽腸掛肚的一個人,不見到你,她是不會合眼的。”我母親這樣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