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漸漸寒冷起來,我坐在月洞窗下,拿著一個紗網,用五彩絲線在上麵隨意挑著各種各樣的花兒打發時間,這種類似於歐洲十字繡的繡法,其實在中國明代宮廷已經很流行了。
香雲近來常常不見蹤影,我也懶得找她。
正在全神關注繡花,一名侍女走近我稟報道:“郡主,有一位朋友求見您。”
我覺得很詫異,正在納悶,隻見一個熟悉的窈窕人影掀開繡幃,人還未到笑語之聲已經到了:“想不到是我吧?”
我起身讓座,微笑道:“金陵城內我認識的人並不多,朋友就更少了,我怎麼會想不到是你?”
徐妙錦進宮來穿得十分正式,儼然是一副大家閨秀的模樣,她在我房間內打量了一番,並不客套,斜倚在窗前榻上說道:“這裏和北平衣坊裏很象,我聽說常妃收了個義女,後來才知道是你。一直想來看望你,今天才有機會過來。”
我遞了一盞茶給她,問道:“正是,你進宮來為了何事?”
她搖頭說道:“我也不知道。剛才姨娘帶我去見了胡充妃和達定妃,後來我就找機會出來見你,不知道她們還在議論什麼。”
忽然,她又象想起什麼事情一樣,問我道:“你把香雲給達定妃做丫鬟了嗎?我們在蘭苑剛好碰見了她。”
我這才知道,半天不見香雲,原來她去了達定妃那裏。這些時間以來我心裏積聚著很多疑惑,隻有等香雲回來再問她了。
我對徐妙錦笑道:“我讓她過去送件東西。”
徐妙錦喝了一口茶道:“我覺得她長得很象達定妃呢,你們不覺得嗎?”我身旁侍女笑道:“怎麼不覺得?兩個人真的很相象。”
我急忙打岔道:“麵貌相似,確實很巧合。”
徐妙錦點了點頭,給我丟了個眼色,我會意讓房間中的侍女都退了出去,她才靠近我問道:“姐姐原本以為你們來京裏以後,姐夫會娶你回去的,卻沒想到弄成現在這樣,你在宮中見過他嗎?”
我知道她一定會提及此事,說道:“我見過他。在東宮也好,在北平也好,對我還不是一樣,隻能隨遇而安了。”
她搖了搖頭說:“對你是一樣,對他可不一樣。他喜歡你,一直想娶你回去,現在一定很難過。”
我微笑了一下,說道:“你為別人擔心,就沒有想過自己嗎?”
她的臉上浮現淡淡紅暈,略帶幾分羞澀道:“我早知道瞞不過你的眼睛,大家都知道他和姐姐很恩愛的,他還要顧及姐姐的顏麵,現在不能娶我,我也不想為難他。”
我暗歎燕王的功夫著實了得,徐妙錦對他的行為不但沒有絲毫怨言,還處處為他設想。
正在這時,隻見柳兒匆匆掀簾而入,還沒來得及同我打招呼,急急說道:“三小姐,奴婢剛才聽見胡妃娘娘她們說,要將您許給安王殿下做王妃了!”
徐妙錦和我都吃了一驚,她的柳眉立刻蹙了起來,手中端的茶也潑灑出來,濺到了我的白色羅裙上。
她一把抓住柳兒問道:“你可聽清楚了?是誰說的?”
柳兒扁著小嘴說:“是胡妃娘娘說的,達妃娘娘也在旁邊,姨娘都答應下來準備婚事呢。”
徐妙錦簡直恨不得跳起來,大聲嚷道:“我才不要嫁給安王!原來她們今天騙我來宮中是相親來的,姨娘一定早就知道,還騙我過來!”她又急又氣,眼圈都紅了一大半。
我按住她的肩膀說道:“你先別急,急也沒有用。好在皇上還沒有頒下聖旨,或許還有轉圜的餘地。”
徐妙錦回身趴在雕花桌案上,嗚嗚咽咽哭了起來,柳兒也著急得不行,隻在旁邊勸道:“三小姐,您別哭了!要不奴婢出宮後就去找燕王殿下……”
柳兒提起燕王,徐妙錦才止住了哭,卻哽咽著說:“找他有什麼用?讓他現在娶我嗎?我不能給他惹麻煩。”
我看到徐妙錦傷心的模樣,完全理解她此時的心情。她一直死心塌地指望有一天燕王會娶她,卻忘記了閨閣女子的婚事從來都由不得自己。她漸漸長大,徐家的長輩一定不會任由她耽擱下去。
也許有一天,我也會遭遇和她相同的事情。
她並不願意去找燕王幫助她,我想了一想,問她道:“我有一個辦法,不用去找他,或許也能夠阻止此事。你要不要聽?”
徐妙錦抬起頭,眼角還掛著幾顆淚珠,催促我道:“你有主意還不快說!人家都急死了。”
我笑了笑說:“我們隻能試一試,但是我不敢保證一定會成功。”
我和徐妙錦穿過重重殿閣,到了禦書房的門口。有了永嘉郡主的身份,我在皇宮中行走幾乎是暢通無阻,那些太監宮女看到我們走過,都躬身行禮。
禦書房在皇宮的西側,周圍流水潺潺,高大的楊木掩映,滿目蔥蘢,花圃中還種植著秀麗幽香的名貴秋菊,朵朵綻放,大如銀盤。依稀聽見有人在吟詩:“采菊東蘺下,悠然見南山……”
朱元璋對皇子們的管教十分嚴厲,上午在禦書房讀書,下午在練兵場習武,並沒有太多空閑。安王朱楹雖然已經封藩,卻還沒有到屬地去,此時應該在禦書房中。我帶著徐妙錦來找他,就是準備釜底抽薪,如果能夠說服安王,安王堅決不肯娶她,胡妃她們再主張都沒用。
我走到殿前,對一名太監說道:“我要見安王。”
那太監不敢怠慢,往殿內而去,不過片刻之間,安王就出來了。
我們三人站立在花圃前,他的神情似乎很迷惑,可能是因為香雲在我身邊的緣故,我對他總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並不客套,開口就說道:“小叔叔,這是徐國公家的三小姐。”
安王點點頭,對徐妙錦說:“我見過你。你們找我有什麼事嗎?”
徐妙錦支支吾吾,卻不好意思說話,畢竟這件事情是不宜堂而皇之拿出來議論的。
我見此情景,隻得將安王拉到一旁,對他說道:“你知道娘娘們在替你物色王妃嗎?”
他明亮的眼睛看了看我,很幹脆地說:“我知道,這不過是遲早的事情。”
我又接著說:“那你心裏有喜歡的人嗎?”
“沒有。”
“如果她們給你選的王妃你從沒有見過,你既不認識她,也不喜歡她,你還會娶她嗎?”
“我會。”
“難道娶誰對你而言沒有任何差別嗎?”
“是的。”
我問得舌頭都開始打結了,看來情況有些不妙,安王似乎對自己的伴侶並不挑剔。
我勉強問道:“那如果她不喜歡你呢?你娶了一個心不在你身上的人回來,一輩子都沒有感情,就這樣過下去,你也覺得無所謂嗎?”
這句話倒讓他愣了一下,他靜靜地看著我,然後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他明白著這麼快,我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隻能看著他。
他很快就說道:“你是說,娘娘們給我安排的王妃並不喜歡我,也不願意嫁給我,對不對?”
果然聰明,我點頭說:“對。”
他接著說:“她不敢說不嫁,所以才來找我,讓我去對父皇說不想娶她?”
我繼續點頭。
他的臉上浮現一絲笑容,說道:“那麼請你告訴我,我為什麼要這樣做?我有必要拒絕嗎?就算我們之間沒感情,以後我還可以娶很多我喜歡的人回來,也不在乎多她一個。”
看樣子安王不吃這一套,但是我一定要努力說服他。
我清了清嗓子,說道:“你現在不娶,可以留一個位置給你最愛的人,不至於將來後悔。還有,如果你娶了個不愛你的人,天天看到她不開心,你也不會開心,也許她還會把你家裏攪得亂七八糟,你要過那種日子嗎?”
安王微微一笑說道:“她們是要你嫁給我嗎?”
我發急跺腳道:“當然不是!你和我是什麼關係,怎麼可能是我!”
他笑道:“如果真是你,我倒很想看一看,你怎麼把我家裏攪得亂七八糟?如果是別人呢,那就還是免了。我朱楹還不至於找不到王妃,需要強迫別人非嫁我不可。”
我來不及理會他同我開玩笑,聽到他後半截話高興不已,知道事情已經辦成了,開心說道:“謝謝小叔叔。”
我和他走到徐妙錦跟前,她還在低著頭看自己的裙裾。安王輕輕說道:“你不用擔心,我們的事情一定成不了。”
徐妙錦聞言抬起頭來,看看我,又看看安王,掩飾不住眼中驚喜的神色。
安王接著說道:“不過我現在不會拒絕,否則她們一定會把你再配給別人,等過了這段時間,我去了平涼,再找個理由退婚,你就可以自由了。”
平涼地處西部偏僻之地,路途遙遠,安王不會輕易回金陵來。到時候他要在那裏娶妃子,估計朱元璋也不會過多幹涉。
徐妙錦終於露出笑顏,說道:“謝謝你。”
安王看了我們一眼,轉身又進了禦書房。
我送徐妙錦她們出了宮門,再回到映柳閣中,來來回回差不多把皇宮走了一遍,少說也有七八公裏。
香雲看見我似乎很累的樣子,連忙過來幫我捶肩膀,問道:“小姐去了哪裏?”
我大略把安王和徐妙錦的事情告訴了她。
香雲笑道:“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親,小姐這件事恐怕是辦得不好啊。”
我望著她說:“沒關係,我再做幾樁媒就可以將功補過了,而且第一個就要把你給嫁出去。”
香雲臉色微變,說道:“小姐怎麼又提起這件事?奴婢不是早已說過嗎?小姐沒有歸宿,奴婢是決不會嫁人的。”
我見她微有嗔意,就沒有再說下去。
常妃的貼身侍女采月走進來說道:“娘娘請郡主過去一同用膳。”
她所住的小院落本是清靜所在,閑雜人等不會無故擅入。院子裏花葉扶疏,一路青石小徑通幽,蜿蜒而伸,幾處假山秀石聳峙,景致如畫。
我坐在常妃身邊,幾名侍女將午膳端上來,素什錦裏拌有黃瓜、胡蘿卜、黑木耳等,還有一大碗蘑菇雞湯,都是我喜歡吃的東西。
吃完飯不久,胡充妃就同幾位妃嬪一起過來了。常妃為人豁達,端正賢良,她們和常妃的交情一直都很好。
常妃和她們開始玩骨牌,我坐在一旁同侍女們一起解交繩,隱約聽見李淑妃說道:“皇上這些時候一直在蘭苑,那邊是什麼居心,如今也該看出來了。”
胡充妃一邊抓牌,一邊輕聲哼道:“就算她有這個心,皇上也看不上那一位。老二老三老四且不說,小輩裏排幾個來回,也輪不到安王來做太子!”
胡順妃是胡充妃的親妹妹,隨即附和道:“皇上若是從皇子裏選太子,那就是秦王;若是從皇孫裏選,就該是允炆了。”
常妃倒很大度,輕歎口氣道:“若是殿下還在,哪裏會有這些麻煩,皇上年紀也大了,是該早立太子才是。他們兄弟還小,多半是秦王了。”
李淑妃打出一張牌,笑道:“皇上去年差點廢了秦王,還是看在馬姐姐的麵子上才留了他的藩王位。今年聽說又關了他些時候,怎麼可能是他?皇上一直都喜歡晉王,胡姐姐的楚王也是一表人才,立他們也未可知。”
胡充妃笑道:“老三老四都厲害,我可沒有在皇上麵前說過楨兒半句好話,也從不作這樣的指望。皇上自己心裏有本帳,隻要不是外麵帶來的野種,隨他立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