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蕊珠宮,經過那麵巨大的落地銅鏡時,我回頭看了看自己。
一襲曳地的粉紫色流雲飛袖長裙,領口和袖口都鑲著荷葉紗邊,都是最簡單的式樣。低挽的發髻兩側各插一枝粉色芙蓉,越發襯得臉頰泛出桃花瓣的水靈顏色,明亮的大眼睛中透出無法掩飾的開心與期盼。
銀萍還給我搽了一點兒香粉。
淡雅中透出隱約的高貴氣息,並沒有半點皇妃的氣派,朱棣一定會喜歡我這樣的打扮。
天色已近黃昏,我腳步輕快穿過禦花園中的長廊向奉先殿走去,那粉紫曳地的裙幅絆到了我的鞋子,幸虧我眼疾手快扶住長廊的欄杆,才沒有摔跤。
剛剛站穩,聽見不遠處有人喚道:“娘娘小心!”
他身穿著緋紅色的衣服,長身玉立,站在長廊盡頭,身旁還站著幾名小內侍,正是曹國公李景隆。
改:李景隆身為皇親國戚兼寵臣,時常來宮中走動,但是後宮的女史深居簡出,通常都不會走太遠,我在宮中數年幾乎再沒有與他照過麵。
宮中流傳著許多關於李景隆的傳聞。
李景隆比朱允炆還要大好幾歲,曹國公夫人雖然為兒子著急,無奈他東挑西揀,總是不肯點頭,終身大事就耽擱下來,至今單身未娶。
安平王爺知道自己的獨生女兒福清郡主朱浣宜暗戀李景隆,派人上門提親卻被曹國公夫人婉言回絕。朱浣宜脾氣執拗,李景隆不娶親,她也不肯嫁人,安平王爺向來對朱浣宜溺愛已極,千依百順,也任由她待字閨中。
朝中王公貴族僵持未婚的人並不隻是李景隆與朱浣宜二人。
[微軟用戶2]安王朱楹當初答應我等他就藩平涼後,主動解除他和徐妙錦的婚約,他遵守了諾言向朱元璋提出退婚,卻不料朱元璋堅決不允許。[微軟用戶3]朱楹無奈,隻能進行消極對抗,一直不回金陵,絕口不提迎娶徐家三小姐之事。
朱楹在平涼是否娶妾納寵尚且不得而知,二十三歲的徐妙錦依然住在莫愁湖畔的徐家勝棋樓中卻是眾所周知的事實。
“粉黛江山,留得半湖煙雨;王侯事業,卻如一局棋枰”。
勝棋樓位於“王者五百年,湖山俱有英雄氣;春光二三月,鶯花全是美人魂”的莫愁湖畔,始建於明初洪武初年,史載明太祖朱元璋與徐達經常在此奕棋。朱元璋圍棋棋藝不精,徐達本來棋藝高超,遇上朱元璋卻是屢戰屢輸,其中的奧秘朱元璋自然十分清楚。
一天兩人又下棋,朱元璋命其釋慮再下,徐達不敢違旨,與朱元璋認認真真下起棋來。棋局終結時,朱元璋被殺得大敗,朱元璋自覺尷尬。徐達趕緊跪下說:“請陛下細看全局。”朱元璋低頭觀看,發現棋盤上竟黑白分明地凸現“萬歲”二字,頓時龍顏大悅,開懷大笑,將莫愁湖賜給了徐達,築樓一座,取名“勝棋樓”,還親手寫下一副對聯 “煙雨河山六朝夢,英雄兒女一枰棋”。
徐家勝棋樓一直都是徐氏姐妹的閨房。
她們與朱家皇子們的感情糾葛已經十分混亂,徐氏兄弟又分別站到了燕王和朱允炆的身後。徐家大公子徐輝祖是朱允炆的親密助手,經常窺伺燕王宮的動靜密報給朱允炆;二公子徐增壽卻對朱棣死心塌地,暗中傳遞消息,在燕軍大破金陵的當天被朱允炆下令腰斬棄屍於路旁,朱棣登基後追諡其為定國公。
徐家與朱家的關係正如一場紛亂的棋局,所謂勝負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君臣鬧劇而已。
想到這些可怕的爭鬥,我立刻注意到了李景隆腰間懸掛的鯊皮青劍鞘,他今晚帶劍入宮分明是經過了皇帝的準許。朱允炆他們如此嚴陣以待諸王,看來這場禦宴果真是鴻門宴。
我微微一笑道:“曹國公,多年不見了。”
李景隆躬身下拜,眼角餘光輕輕掃過我的麵容,神情微有變化,仍然說道:“臣參見蕊妃娘娘。一別經年,娘娘芳姿猶勝從前,足見上天眷顧。”
我知道他很詫異我六年來居然沒有長大,說道:“生老病死本有一定之規,我這樣未必是什麼好事。”
李景隆並不忌諱尚有宮中內侍在身旁,雙眸注視著我說:“娘娘之豁達實屬罕見。若是福清郡主有此機遇,恐怕羨慕歡喜還來不及。”
我見他主動提及朱浣宜,回憶起當年和她一起捉弄李景隆的往事,笑道:“浣宜既美麗又可愛,實在值得珍惜。曹國公如此了解她,也是難得。”
李景隆本是聰明人,見我有意將他二人撮合到一起,也不多言,對那些內侍說道:“皇上恐已久侯多時,諸位公公走吧。”他側身退在一旁,對我說:“請娘娘先行。”
我們一起進入奉先殿,我立刻被殿內外的氣氛給嚇住了,倒抽了一口涼氣。
鋪設著紅毯通往皇帝寶座的 “皇道”兩側,身佩刀劍的禦前侍衛密密層層排成兩列,蔣獻率領的眾錦衣衛橘紅色身影若隱若現,似乎不下百人之眾。
一幹朝臣中的武將全部帶著佩劍,李景隆也在其中。
朱允炆不動聲色端坐在禦座上,皇帝冠冕垂下的珠串將他的麵容遮擋得密不透風。
很多港劇裏的黑社會頭目都喜歡戴墨鏡,古代皇帝的這種冠冕起著與墨鏡相同的作用。他能夠看見所有人的表情,但是別人卻看不到他的表情。
朱允炆今晚在奉先殿的布置的殺氣騰騰,仿佛如臨大敵一般,反而讓我感覺到了他心中隱隱潛藏的恐懼。那是一種在比自己強大的對手麵前不可避免的恐懼,因此他隻有借助帝王的尊嚴,調動所有可以依仗的後援來掩飾內心的空虛。
我心中暗歎:“允炆哥哥,信心本源於自己,你何必如此?隻恐我能看出來的一切,那人看得更加清楚,反而助長了他爭奪帝位的決心。”
馬皇後和葉逐月分別坐在朱允炆的身旁兩側,看見我進殿來,朱允炆柔聲喚道:“愛妃你到朕身邊來吧。”
我低頭沿著皇道走近禦座,朱允炆緊握住我的手,拉我坐在他身旁。
馬皇後略有不悅,輕睨了朱允炆一眼,低頭看看自己的腹部。朱允炆立刻轉過頭關切問道:“又是哪裏不舒服嗎?要不要請禦醫看看?”
馬皇後臉上的神情又恢複正常,浮現淡淡的嬌媚笑容,輕輕搖了搖頭。
葉逐月冷冷靜靜坐在另一旁,仿佛什麼都沒看見。
我想掙脫他的掌握,說道:“皇上,這樣……於禮法不合,我還是坐到葉妃那邊去吧。”
朱允炆的手顫抖了一下,片刻猶豫之後,放開了我。
我如獲大赦,急忙在葉逐月身旁坐下。
一名內侍急急奔進殿來,俯首說道:“奴才啟稟皇上,諸位皇叔都已進宮了,卻堅持不肯前來奉先殿。燕王殿下……定要拜祭先皇靈位後再來覲見皇上。”
語驚四座。
燕王的行為明擺著是不給新皇帝麵子。
黃子澄立刻奏道:“諸位殿下雖然孝心可憫,但皇上下旨詔見,就該先來覲見,再去拜祭先皇。請皇上再下一道旨意,宣他們即刻前來奉先殿。”
一名四十上下的藍衣秀士行至殿中,跪地奏道:“臣有一言啟奏。”
朱允炆說道:“方卿請講。”
我立刻睜大了眼睛,那伏地啟奏的中年人,赫然竟是被稱為“讀書種子”,現任翰林院編修之職的方孝儒。
方孝儒神情淡定,緩緩奏道:“臣以為皇上不必下旨了。百善孝為先,諸位殿下都有此孝心,皇上怎能不成全他們?以臣之見,皇上莫若移駕前往同去拜祭,諸位殿下必定心服,再無異言。”
其他朝臣紛紛以驚愕的眼神看向方孝儒。
燕王是厲害角色,如果朱允炆在奉先殿中等候諸王先拜祭朱元璋再返回,新皇帝的臉上就被扇了一個大耳光;如果朱允炆采納黃子澄的意見,強行將諸王自靈堂詔回,又要背上“不孝”的惡名。
方孝儒替朱允炆順利解決掉了燕王的兩難問題,此人果然與眾不同。看著他文質彬彬,翩然出塵的氣度。想到他未來的慘痛命運,我忍不住暗自祈禱燕王不要像曆史所寫的那樣對待他。
朱允炆沉默片刻,說道:“擺駕靈堂。”
朱元璋的靈堂設在乾清殿中。
朱允炆步出奉先殿,眾侍衛和錦衣衛不敢怠慢,寸步不離跟隨在皇帝身後。奉先殿中諸人都陪同禦駕前往。我心中暗自擔憂燕王的處境,隻要他在新皇帝麵前行為稍有差錯,就算朱允炆不予計較,他身邊那些大臣一定會七嘴八舌進諫。
李景隆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恰好落後在我身旁行走,見我蹙眉歎息,說道:“娘娘如今深蒙聖眷,無論稍後靈堂中會發生什麼事情,都請娘娘置身事外。”
我知道他是好意提醒我記住目前的皇妃身份,勸我冷眼旁觀,不可以表現出對燕王的關切之心。但是他這句提醒,越發讓我心中不安。
乾清殿前一片片密集的白色麻條隨風擺動,大量的燭火把整個靈堂照得透亮,數名身著孝服守靈的宮人在殿外跪地恭候著皇帝駕臨。
那扇寬大而沉重的殿門敞開,我一眼望見了靈堂中那個鬥大的“奠”字,左右高懸著挽聯,旁邊一側供奉著一副黃金打造的盔甲,係朱元璋遺物。靈堂前設供桌上擺著菜肴果品等祭物,桌上燃有“長明燈”,兩旁香燭高燒,朱元璋靈柩置於供桌之後。
靈堂的布置肅穆莊重,白茫茫的燭光讓整個大殿空間顯得飽和而壓抑。
小內侍高聲傳報道:“皇上駕到!”
靈堂中跪著數名身服重孝的皇子,雖然隻能看見他們的背麵,我還是一眼就認出那個在我夢中出現過無數次的身影。
我站在朱允炆身後,癡癡凝望著他,卻不敢有任何表情。
他起身回頭,神情端重凝視著朱允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