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5章 花為誰妍(1 / 3)

我依照李景隆的安排,用一塊粉紅色輕紗遮住麵目,和他一起進了皇宮。

朱允炆似乎在禦花園中,幾名太監在前麵引路,說道:“國公大人請。”

走過那些熟悉的路徑,我回憶起在宮中做女史的四年時光,那時侯,因為有著期盼與希望,數年不過是彈指一揮間,現在想起,萬般滋味皆在心頭。

當時的值得,如今看來竟是不值得,惟有歎一聲世事無常,不再作別的念想。

走過曲折的長廊,眼前的情景讓我怔住了。

朱允炆對月焚香禱告,令人驚奇的是他穿著一身黑色的僧衣,側臉較之兩年前清瘦了許多,眉宇間縈繞著難以掩藏的悲傷和輕愁,發上的金冠與黑色的緇衣形成強烈的反差。這個風華正茂的大明天子,給人的感覺卻是遲暮與滄桑,仿佛世間萬物都無法激起他的興致。

旁邊的小內侍邊抹眼淚邊勸道:“皇上請保重龍體,蕊妃娘娘若是在天有靈,一定會來看皇上的……”

朱允炆仍在癡癡凝望香案上的牌位,喃喃說道:“蕊蕊,朕錯了,朕若早知他會如此待你。朕不會將追趕你們的五千精兵從江畔召回,朕也不會廢黜你的妃位!本以為你能夠開心快樂生活,朕忍受相思之苦又有何妨!……”

淚水沿著他的雙頰滑落,他猶在自言自語道:“是朕錯了!……朕坐擁天下,卻不能救自己最愛的人,眼看著你到了他的身邊,眼看著他毀了你!若非皇爺爺千叮萬囑,給了我這千均的重擔,朕隻恨自己不能放下身邊之事,遁入空門為你祈福……”

小內侍哭道:“自從蕊妃娘娘仙去後皇上立誓齋戒,又為國事操勞,奴才實在是為您擔心,您縱是鐵打的身體也撐不住的……皇上聽奴才一句勸……”

我看著牌位上書著數個大字“愛妃唐蕊之靈位”,不知不覺落下兩行清淚,我想不到朱允炆竟有遁入空門之念,他的哀愁,他的消瘦,都是因為我。

李景隆近前一步,叩拜道:“臣奉旨前來參見皇上。”

我默默在他身邊跪下,沒有抬頭。

朱允炆緩緩轉過身來,他的眼光還沒有注意到我,隻對李景隆道:“你來了。”

李景隆道:“臣有一事,懇請皇上恩準。”

朱允炆道:“你說吧。”

李景隆道:“高皇後在世時,曾經賜給臣一枝玉釵,言道無論天下間誰家女子,皆以此物為聘,如今臣已找到玉釵主人,請皇上降旨賜婚。”

朱允炆淡淡說道:“好。”

李景隆喜形於色,恭聲道:“臣謝皇上隆恩!”

我沒想到李景隆竟然將我帶到朱允炆麵前請他降旨賜婚,正要發作。李景隆早已跪在我身旁,一下掀開我的麵紗,俯首道:“臣有罪,但皇上金口玉言既出,臣必定遵旨。”

麵紗輕輕飄落在地麵上,露出了我的容顏。

朱允炆立刻僵立在當場。

他看到我的第一眼,步履已有些不穩,顫抖著說:“蕊蕊……”

我打起精神,對他說:“皇上,我是一名朝鮮女子,名叫元妍。我不想嫁給任何人,請皇上收回成命!”

李景隆似乎已有防備,叫道:“皇上,君無戲言,您不可以……”

朱允炆的目光掃過我的臉,對李景隆輕輕說道:“曹國公,朕後悔了,朕要收回剛才所說的話。”

李景隆聽到這句話,從我手中取過“中原一點紅”,說道:“高皇後遺物在此,請皇上三思而後行。”

朱允炆並不理會李景隆,徑自走近我。

他看向我身上所穿著的粉紅色韓服,說道:“原來你就是那名朝鮮婢女,確實很像朕的蕊妃。你既然來到了中國,就該把衣服換過才對。”

李景隆往前一步,說道:“臣唯恐她不習慣穿我們的服裝……”

朱允炆並不接他的話,徑自說道:“你騙得朕好苦!原來是你帶她來金陵的,朕以前竟然不知道你有那樣的好身手,連錦衣衛都及不上你。”

李景隆低頭解釋道:“臣雖有欺君之罪,未將帶元妍回金陵之事及時奏報皇上。但是臣並未打傷過錦衣衛,請皇上明察。”

朱允炆不再追問我的來曆,向那小內侍示意,那內侍對我說道:“請姑娘隨奴才前去換裝。”

朝鮮女子服裝寬大飄逸,胸部以下全裹在大大的裙擺裏,看不出身材曲線,但是很舒適。李景隆並不強迫我更換服飾,朱允炆身為大明皇帝對這個問題比較敏感,他要我換明朝女子的衣服,我隻能跟著小內侍去換。

那小內侍掌燈帶我去更衣,對我說道:“奴才給姑娘道喜了,後宮裏但凡有四五分肖似蕊妃娘娘的美人都封了昭容、婕妤。姑娘容顏與蕊妃娘娘一模一樣,皇上一定會格外眷顧。”

我隱約聽說朱允炆登基後選過一批妃嬪,問道:“皇上都寵幸過她們嗎?”

小內侍笑道:“姑娘看來不懂皇宮裏的規矩……沒有侍寢過自然是不能封妃的。不過皇上並沒有特別喜歡的美人,最得寵的也不過三五日。”

我心中泛起一陣疼痛,朱允炆下朝後穿著僧衣,夜晚又和無數宮中美人糾纏在一起,這種矛盾生活下的他,決不會有開心快樂可言。

宮中侍女將我的兩條長辮子拆散,烏油油的黑發梳理垂順後一部分在腦後挽起,用粉紅色綢帶紮成一朵大蝴蝶,另兩縷垂在胸前。身段玲瓏有致,粉紅色的長裙邊上繡著星星點點的紅梅花,和眉間的大紅圓點相得益彰,仿佛是漫天梅花從天空飄落在我的臉上和身上。

唐蕊很少穿鮮豔的衣服,她時常籠罩在淡淡憂鬱的紫色裏,相比之下元妍更像一個可愛的粉紅天使娃娃,絕大多數男人會更喜歡後者。

我走到禦花園中的小亭內,發覺齊泰和黃子澄二人在座。

齊泰正對朱允炆道:“臣前日收到燕山護衛百戶倪諒密報,燕王佯裝瘋癲,在雲蒙山中招募勇者、操練軍士、趕造武器,謀反證據確鑿。請皇上速下詔令,命謝貴張芮將他擒拿歸京師。”

朱允炆端坐在亭中南位,說道:“朕今天宣你們過來,正是為了此事。朕處置周庶人之時,燕王曾給朕上書‘恐害骨肉之恩,有傷日月之明’。無論如何他總是朕的叔父,朕不能傷害他的性命,辜負皇爺爺昔日教誨。”

黃子澄見朱允炆優柔寡斷,起身奏道:“皇上宅心仁厚,念燕王有病在身,將兩位王子送回北平。燕王卻無視皇上萬乘龍尊,反生不軌之心。臣以為皇上不必再顧念宗親之誼了!”

齊泰見狀即道:“皇上不願對燕王輒施重譴,本是仁君寬容之意,不如降旨陳其罪狀,責令其悔改,詔命謝貴、張芮擒拿謀反部屬,有長史葛誠、指揮盧振為內應,將燕王擒拿即可。”

明朝藩王犯了錯誤時,皇帝通常會處罰王宮官屬以示懲戒。齊泰建議皇帝隻降旨斥責燕王幾句,然後將燕王屬下一幹人等全部治罪,朱允炆似乎有首肯之意。

史載建文元年七月初十,接到建文帝斥責詔書不久,燕王突然對外宣布自己瘋病痊愈,假稱認罪,將屬下官軍等朝廷下詔逮捕人員綁縛起來,暗中在燕王宮內設下埋伏,設宴誘騙北平都指揮使謝貴、張芮二人單獨進入燕王宮領人,然後摔瓜為號將二人誅殺。謝貴、張芮死後,北平鎮守軍士大亂,張玉等人乘機攻占了北平九門,燕王收編了原北平被撤走的舊部軍士,隨後打出“奉天靖難”的旗號,指齊泰和黃子澄二人為奸臣,名為“清君側”,實為起兵謀反。

如果朱允炆認同齊泰的看法,曆史一定會這樣發展下去,謝貴、張芮、葛誠等人很快會成為燕王的刀下之鬼,“靖難之役”一觸即發。

我是否能夠阻止這場戰爭?如果朱允炆更改對燕王的策略,曆史完全有可能改變!

我走進小亭中,他們的眼光立刻向我轉了過來。

石桌上放置著一盤晶瑩剔透的碧綠葡萄,一隻蒼蠅輕輕落在其上,我舉起手作勢欲趕,卻又撤回手不去驚動它,如此反複數次,那蒼蠅紋絲不動。

朱允炆微微一笑道:“你不會趕蒼蠅嗎?這樣子永遠都趕不走它的。”

我故作不解,說道:“民女愚鈍,以為這樣嚇唬嚇唬它,它就會自己跑掉,誰知道它這樣頑固……”

黃子澄何等精明,立即說道:“燕王羽翼已成,其心昭然若揭,雖然投鼠忌器,未免他日養虎遺患,皇上還是……”

我留心觀察朱允炆的態度,頭頂卻被重物猛然砸了一下,頓時眼冒金星、暈頭轉向。

朱允炆眼疾手快,閃身過來將我抱住,叫道:“蕊蕊,小心!”他伸手去摸我的發絲,神情稍緩,說道:“還好沒有流血。”

李景隆霍然站起,走近我身旁停下腳步,說道:“原來是琉璃瓦。”

我定了定神,看清了地麵上的碎瓦片,它從小亭拱頂上掉下,正巧砸在我頭上,我差點就要頭破血流。難道是我準備泄露天機,因此遭到了上天的懲罰?

小內侍嚇得麵無人色,連連叩首道:“皇上,因為今晚是七夕,奴才恐皇上晚間要到園中來,白天才讓人細細檢查修葺過這亭子,一磚一瓦都查過,不知道為什麼……奴才該死!”

朱允炆略帶薄怒道:“你們細細檢查修葺過才掉下一片,若是砸在朕的頭上……”

小內侍連連叩首請罪,朱允炆扶住我,無心再議事,對齊泰、黃子澄說道:“你們就按剛才所說的速辦吧。”

齊泰和黃子澄告退出宮,李景隆看著我,依然候立在一旁。

月上柳梢,禦花園中靜悄悄一片,依稀聽見小貓的叫聲。

朱允炆轉向李景隆道:“皇祖母雖有言以玉釵為聘,但是決不會強人所難。元妍既然不願意嫁給你,朕怎能隨意賜婚?你的玉釵還是另覓主人吧。”

李景隆原本或許以為朱允炆賜婚之事十拿九穩,卻沒有料到我會堅決拒絕他,不敢再多言,過了片刻才說道:“元妍在臣家中住習慣了,皇上可否準許臣繼續照顧她?”

朱允炆看著我,眼中柔情似水,問我道:“朕想留你在皇宮裏,你願意嗎?”

我搖了搖頭說道:“民女不願入宮。皇上既然覺得民女肖似故人,恕民女大膽進一言。皇上不能永遠沉浸在傷心的回憶裏,應該振作起來更開心的生活,她也會替皇上開心的。”

朱允炆默然良久,對月長歎道:“元妍,朕一定會記住你的話,朕會再詔你進宮來的。”

李景隆和我騎馬並轡而行出了宮城。

他放慢了馬速,對我說:“元妍,我沒有事先告知你今晚之事,是我不對。原本以為這些天來你對我已經足夠了解,卻沒想到你還是不願嫁給我。如果是因為我哪裏做得不好,我一定會盡力去改。你若此生不嫁,我也決不再娶。”

朱允炆的深情執著讓我心疼,紀綱讓我覺得安全可靠,李景隆讓我體會到全心全意的關心與嗬護,但是我不敢輕易對任何人敞開心扉付出感情,無論他們心中將我當作唐蕊還是元妍,對他們的情意我隻能說一聲感激與抱歉。

我猶豫著答道:“不是因為你不好。我並不是你們所說的那個女子,你不要為我耽誤了婚事。”

李景隆道:“我和任何女子接近,心中想到的隻有她……不,隻有你,我相信自己的感覺,你是不是她都不要緊。”

我想起朱浣宜為情所苦至今待字閨中,勒住韁繩對他說:“或許有些人一直在默默真心關注著你,你為什麼不嚐試著去接受別人?我聽府中的丫環們說,安平王府的福清郡主一直都在等著你……”

李景隆目光遠遠看向前方,微微搖頭道:“浣宜是個很好的女孩子,她應該有一個全心全意對她好的夫婿,但是我沒辦法勉強我自己。你勸我嚐試接受別人,或許有一天你也會嚐試著接受我。我會等你的,今生今世都等著你。”

寂靜的皇城內,我們就這樣策馬慢慢走著,回到曹國公府時,我帶著歉意對他說:“我打擾你這麼久,實在是不好意思。”

李景隆向自己居所而去,淡然說道:“皇宮王府處處都比我這裏好,隻要你願意,母儀天下也未必沒有可能。我能給你的實在有限,你何必這麼說?應該是我在打擾你才對。”

我凝視著他白衣飄飄的背影,想起他見到我時說的話“世間男子千千萬萬,願意保護你的不止一人,你為什麼要那麼傻?……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那是景隆今生對你許下的諾言,決不會更改!……”,我忍住突然而來的心酸感覺,邁步走向粉紅色的小屋。

半夜,我從噩夢驚悸中醒來,眼淚從臉頰旁滑落,坐起身大叫道:“不要……”

夢中那一片耀眼的血紅讓我恐懼得發抖,血紅中遍布一具具骷髏骨,其中一具特別小,小得像一片讓我心疼得麻木的樹葉,我親眼看見白吟雪微笑著將它緊握在手中,鮮血一滴滴從她的指縫間滴落。

隱隱綽綽有個人影循聲而來,他在床前柔聲問道:“元妍!你別怕,我在這裏。”是李景隆的聲音,他卻並沒有掀開帳幔。

月光被層層的粉紅紗幔遮在窗外,我不顧一切跳下床撲向李景隆,抓著他的衣襟哭著說:“我怕……”

他用手輕揉著我披散的頭發,夢囈般說道:“蕊蕊,以前我不相信借屍還魂,現在我終於相信了!難怪每次我看見你和看見她是同樣的感覺!”

我下意識鬆開手,退後一步說道:“你不要嚇我,什麼借屍還魂?我就是元妍!”

他注視著我說:“你不是元妍,你就是蕊蕊!你今天被琉璃瓦砸中了,我擔心你會做噩夢,一直都守在你房間外麵,你剛才的話我都聽見了。隻要有我在,我決不會讓任何人再欺負你、傷害你。他們欠你的債,景隆一定會幫你討回來!”

我身軀輕輕顫抖,李景隆擔心我腦部受傷驚悸,在我的房間外守了大半夜,聽見了我的所有夢囈。他似乎知道整件事情的始末,也識破了我的身份,如果我再繼續偽裝下去,反而有負他相待之意。

我站立在他麵前,神情平靜,既沒有承認自己是唐蕊,也沒有否認。

他走到窗畔將粉紅色的窗簾掀起,接著說:“燕王並沒有瘋,他心裏比誰都清楚,他居然還是眼看著你去死!皇上以為他傷心過度,不但寬恕了他的過錯,還將兩位王子送歸北平。他犧牲你的性命,救了他自己,也救了他的兒子。”

我僵立著,臉上帶著微笑說:“難道他預料到了我一定會去跳崖?”

“他或許沒有料到你會跳崖,但是一定會冷落你。隻要你有異常舉動,他要裝病裝瘋就順理成章,皇上對你的深情眾人皆知。他若不出此險招,怎能取信於皇上?皇上怎麼會輕易相信他真的瘋了?”

麻木的感覺一直深入到我血液和骨髓。

我腦子裏除了“原來如此”四字,再沒有任何想法。

原來燕王在我小產之時就已經看出了白吟雪的詭計,卻故意將計就計讓眾人都以為他是盛怒之下仍然在冷落我,將我放在小樓中“冷凍”起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我沒有滿月就跑出了小樓,正好撞見了白吟雪給他治療風濕腿疾那一幕。

如果沒有這個意外,我相信朱允炆將會聽到另外一個密奏版本,無論過程如何,結果一定是燕王頹廢傷心,憂鬱成疾。燕王算準了朱允炆會推己及人,相信他的病是因為我,為自己爭取更多的時間。

我不想再去關心他和白吟雪是如何走到一起的,事實是他們已經生下了一個兒子。

昔日的海誓山盟似水柔情,昔日的花前蜜語月下相擁,原來不僅僅是懷疑,不僅僅是背叛,還有毫不留情的利用。

他既要江山,也要我,當江山與美人隻能選擇一個的時候,他毫不猶豫選擇了前者。

這就是燕王,這就是朱棣。曆史就是曆史,他就是他。

如果我還是當初單純執著的唐蕊,此時此刻一定希望自己再死一次,但是現在我不會這麼做,心碎成千片萬片後胸口血跡斑斑,再多荊棘刺入,對我也不再是折磨。

我輕輕問道:“你怎麼知道他是在裝瘋的?是得到燕山護衛密報的時候嗎?”

“在皇上、寧王、紀綱去朝鮮找你的時候。”

“一個瘋子本來就不該去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