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李景隆回到金陵,馬車剛在曹國公府門外停下,幾名身著朝服的官員就迎上前來,正是徐輝祖和練子寧等人。
徐輝祖麵帶喜色,上前一步,叫道:“恭賀大哥凱旋而歸!小弟聽說大哥回京,計算了行程,預計今天必到,一早就在此等候著,小弟明晚在莫愁湖別苑中設宴,給大哥接風洗塵!”
練子寧拱手說道:“大哥一路辛苦了!”
李景隆拉著我的手,微微一笑道:“好,明晚我會帶元妍一起去。”
曹國公府頓時熱鬧起來,李景隆擊敗燕王立功歸來,陸續不斷有官員前來拜訪,賓客盈門,府中丫環奴仆忙得不可開交。
次日,莫愁湖畔徐府別苑內,徐輝祖、常茂、練子寧、劉璟等人一個不缺,輪番向李景隆敬酒,徐輝祖舉杯道:“再敬大哥一杯,願大哥早日奉旨娶得佳人!”
李景隆笑道:“多謝吉言,怎麼不見你二弟?”
徐輝祖歸位坐下,飲下一杯酒,搖頭長歎道:“二弟受燕王蠱惑,前些時候還暗中助他,寫書信給大姐密告京中消息,我不得已將他關起來。我家之事,不瞞大哥與各位好兄弟,自從爹爹故去後,這些兄弟姊妹,一個個任性胡為,全然不聽勸誡管束。我身為長兄,將來實在沒有麵目去見徐家列祖列宗!”
練子寧見他歎息,問道:“令妹婚事……”
徐輝祖苦笑道:“二妹性情剛烈,代王殿下與她夫妻仳離,我還在擔心著急;三妹更固執,安王殿下早就在平涼另納王妃,她說此生決不嫁二夫……再說,就算她願意嫁,有安王殿下這段事情,誰敢來求娶三妹?惟有大姐,溫柔賢淑德才兼備,隻可惜所嫁非人!”
說完這些話,他又舉杯飲下一口酒。徐輝祖為了維持徐家“忠良”的名聲,萬般無奈下將弟弟徐增壽關押起來。徐達當初歡天喜地、無比感激接受朱元璋“君臣聯姻”之時,一定不會想到今天的局麵。
大女兒徐妙雲嫁給燕王,“靖難之役”戰火一起,她義無返顧、堅定不移站在謀反的燕王那一邊;二女兒徐妙英嫁給代王,史載代王將她與所生之子一起逐出代王宮外,夫妻關係之惡劣可想而知;三女兒徐妙錦本來可以順利成為安王妃,卻為了燕王至今待字閨中。
李景隆對他說道:“關押不是辦法,還是攻心為上。”
徐輝祖冷哼道:“攻心?我和劉璟找他談過無數次,嘴皮都快磨破了,頑石也該點頭了。他當麵句句改悔,暗中還是向著姐夫!三妹都比他多懂幾分道理……”他說到徐妙錦,似乎覺得不妥,刹住了話頭,看向劉璟。
劉璟神色沉穩,肅然道:“燕王以‘靖難’之名行謀反之實,天下被蒙蔽之人不在少數。前些時候,湖廣一帶還有數名官員聯名上書,請求皇上不要再迫害燕王!”
練子寧哈哈大笑道:“皇上迫害燕王?天道明君迫害謀逆亂臣?實在是顛倒黑白,謀反就是謀反,他欺騙不了天下所有的人!”
李景隆道:“燕王此次雖然慘敗,燕軍羽翼猶在。他以一隅之兵抗擊天下兵馬,時間拖得越長,對他越不利。隻怕他會拚盡全力反噬,兵行險著,放棄山東由江淮順江而下,金陵就危險了。”
劉璟道:“即使燕王能越過江淮,金陵還有一道天險,大哥難道忘了,‘長江可當十萬兵’?”
練子寧舉杯道:“大哥不必擔憂,朝廷有大哥這樣的將才,何愁燕王之患不除?古往今來,藩王造反不知凡幾,有幾個圖謀成功的?”
徐輝祖點頭道:“我們繼續喝酒,不說這些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我剛得了幾對上好的鷂鷹,讓他們拿來給大哥欣賞欣賞!”
我對觀鬥鷂鷹毫無興趣,趁一名丫環給我遞送茶水之機,有意問道:“你們家有一座勝棋樓,就在附近嗎?”
她微笑指閣外,說道:“姑娘請看,那邊就是,三小姐的香閨就在樓上。”
我從敞開的窗戶看去,勝棋樓上燈火明亮,似乎有人在內,說道:“你們三小姐在家嗎?”
見她點頭,我對李景隆說道:“我想出去走走。”
他放開我的手,溫柔說道:“別走遠了。”
金陵的氣候不象北方嚴寒,並不覺得特別冷,我走出暖閣外,站立在廊下,忽然聽見一個女子聲音道:“你是誰?”
循聲望去,長廊盡頭正是徐妙錦婷婷的身影,她肩披著黑色的羽緞披風,眸光向我投射而來。
我輕輕行禮道:“你是三小姐吧?我叫元妍,是曹國公的朋友,今天和他一起來府上赴宴。”
徐妙錦幾步衝到我麵前,上下打量著我,說道:“我聽說過你的事情,你和她長得真像!聽大哥說,你和李景隆快要成親了?”
我說道:“可能會的。”
她臉上流露出一絲淒涼的笑意,美眸中光彩流動,說道:“李景隆為人不錯,你比我們都幸運,安心嫁給他吧,隻要不糾纏上那個無情的人就好!”
她話中所指的“那個人”是燕王無疑,女人一生中最美麗的八年,她是在燕王的冷漠、莫愁湖畔的孤寂中渡過的,燕王欠下的情債實在太多太多,對他的風流倜儻,我早就無話可說。
我見她傷心歎息,說道:“三小姐這麼美麗,隻要你願意,一定有美滿姻緣。”
她搖頭苦笑道:“美滿姻緣?今生是不可能了,怪隻怪我自己當初太傻!”她說完這句話,掉頭而去。
我看著她悠遠而飄忽的身影,感覺到她心底的悲哀和無奈,此時她對燕王的態度已經完全改變了,不再是當初那個情竇初開、對他全心信任和依戀的純真少女錦兒,我對燕王同樣不抱任何幻想,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想提起。
幾天後,宮中傳來旨意,命李景隆進宮覲見皇帝,傳旨的小內侍道:“皇上還有口諭,太後詔見元妍姑娘,請曹國公帶元妍姑娘一起進宮。”
李景隆似乎不太願意我進宮,卻不得不帶上我。
我和李景隆一起進了皇宮,離奉先殿不遠,隱約見到一名宮妝麗人攜帶著幾名侍女,麵帶戚容走出殿外,似是用錦帕拭淚,正是葉臨風的妹妹葉逐月,她依然美麗嫋娜,柳眉間卻洋溢著輕愁,一名侍女扶著她,說道:“娘娘請慢些走,身子要緊。”
她無意發現了我們,立刻停下了腳步看向我的臉,起初微露出訝異的表情,注視我的眸光卻像玫瑰花梗一樣帶著刺,我神情自若,和李景隆一起欠身行禮,說道:“元妍參見貴妃娘娘。”
葉逐月終於不再注意我,看向李景隆道:“我家兄長承蒙你關心照顧,我還未謝過你,東昌捷報傳遍金陵,皇上龍顏大悅,一定多有賞賜。”她語氣雖然輕柔,卻帶著三分不滿,提及葉臨風被俘一事還隱約含怒,她不敢怨恨朱允炆不顧情麵,隻會遷怒李景隆。
李景隆心明如鏡,謙恭解釋道:“臣怎敢當娘娘的謝?不過是奉皇上旨意行事,國舅安然無恙,盛庸十日後帶他回京,屆時娘娘就可以與國舅團聚了。”
葉逐月冷笑道:“恐怕在你們的大營裏沒有國舅,隻有階下囚吧?”
我見李景隆不欲分辨,替他說道:“我前幾天見過國舅一麵,他沒有受傷,也沒有人拷打逼供他,請貴妃娘娘放心。”
葉逐月看了我一眼道:“果然是夫唱婦隨。”她說完這句話,不再多言,帶著丫環離去。
我們一起走進奉先殿,朱允炆身著明黃龍袍,頭戴金冠,巍然端坐在大殿當中的龍椅上,對小內侍道:“賜座。”
李景隆將東昌之役的戰果奏報了一遍,朱允炆漸漸露出欣慰的笑意,說道:“朕一直不相信你親自出戰,軍力以十當一,竟然還會落敗。後來才知道是他暗中謀害你,此次東昌大捷給他一次教訓,希望他可以從此悔改,不再生謀逆之心。”
李景隆道:“燕軍雖然落荒而逃,羽翼仍在,皇上不可不防。”
朱允炆歎道:“皇爺爺早已預料到今日之事,臨終時告誡過朕,要小心提防諸位皇叔藩王,朕對他們一直手下留情,雖然廢除了他們的王位,卻沒有過分決絕,才會弄到如今的局麵。等盛庸回金陵休整幾天,朕會命他再征北平。”
他看了看我,又問道:“你和曹國公一起去北平,在軍營中過得習慣嗎?”
我見他終於提起李景隆攜帶我出征一事,恐怕他要興師問罪,忙跪地說道:“是我冒犯軍規,私自跟隨他去的,請皇上不要責罰他!”
李景隆急忙離座,走近我身旁,說道:“皇上,燕軍圍攻濟南城之時,元妍立過功的,若不是她臨時想出的計策,濟南城恐怕難以保住!”
朱允炆微微一笑,對他說道:“朕可沒有想過懲罰她,你不必這麼緊張。朕當初答應過你們,隻要你大敗逆臣得勝歸來,就將她賜給你,朕會兌現諾言親自為你和元妍主婚。她在中國沒有親眷,你的夫人不能毫無來曆,朕再加封她為慶熙郡主。”
我怔怔看著他們,一時還沒反應過來朱允炆所說 “慶熙郡主”是誰,史載慶熙郡主是朱允炆的堂妹,怎麼會是我?朱元璋封唐蕊為“永嘉郡主”,朱允炆封元妍為“慶熙郡主”,兩位郡主,兩重身份,卻都是朱允炆的“皇妹”。
李景隆帶著掩飾不住的開心,跪地稱謝道:“臣謝皇上恩典,一定不辜負皇恩,真心以待慶熙郡主!”他見我茫然怔住,小聲提醒道:“快謝謝皇上啊。”
朱允炆正視我說道:“皇妹,你有功於大明,不知道朕賜予你這封號你可滿意?”
事已至此,我見朱允炆看著我,不得不說:“謝皇上恩典。”
朱允炆道:“朕會替皇妹擇良辰吉日下嫁,出嫁之前她不宜住在曹國公府,就留在宮中吧。”他喚過一名小內侍,說道:“帶慶熙郡主去叩見太後,朕隨後就來。”
他的話在情理之中,李景隆並無異議,向我看了一眼,說道:“臣會在家精心籌備,迎娶郡主。”
我跟隨那小內侍穿過禦花園,走過那些熟悉的皇宮路徑,呂妃的寢宮旁邊有一大片梅林,枝枝紅梅迎風鬥豔,深淺不一的紅色花萼上嬌柔動人,淡黃色的臘梅如蠟凍般透明瑩潤,香飄數丈之外,重瓣的桃粉色、白色梅花層層疊疊、婉約雅致,尚未走近,一陣幽香就撲鼻而來。
呂妃端坐在鋪設著厚厚羊毛氈毯的寬榻上,江綺懷坐在一旁,我行禮道:“元妍參見太後、太妃。”
她們打量著我,江綺懷道:“姐姐,她的麵貌和永嘉郡主竟然一模一樣,我看不出有什麼區別。”呂妃點頭微笑,問了一些關於朝鮮國中習俗、服裝、飲食之類的問題,我敷衍搪塞了幾句,她們並不覺得有破綻。
我們閑談了些時候,侍女傳報道:“皇上駕到!”
我站起身跪地迎接,朱允炆緩步走進殿內,伸手扶起我道:“不必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