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1 / 3)

葵花街有花木蘭絕版出售

【葵花街孩子的天堂】

張愛玲曾經這樣說過:“回憶這東西若是有氣味的話,那就是樟腦的香,甜而穩妥,像記得分明的塊樂;甜而悵惘,像忘卻了的憂愁。”

2006年的盛夏,小閣樓的窗外開滿了各種不知名的鮮花,我在媽媽圍了披風出門後打電話給周小丟:“小丟小丟,姐姐戀愛了。”

周小丟從話筒那頭投擲來扭捏的口吻:“沈青蘭你腦袋沒有被門擠壞吧?我還沒接受你的告白呢!”

這是他一貫擅長揶揄的冷笑話,我才不會因為他的話而破壞氣氛。然而本來是呼之欲出的名字,卻在他這一番嚼舌周折之後,讓我將其壓在心底。等他一遍遍詢問我“哪家公子八字那麼黑被你盯上啦,我該提醒他提高警惕了”之後,我掛下了電話。

所以他應該不會知道,我喜歡上的是葵花鎮上葵花街那個捏糖人的畢伯伯……的兒子。

起初吸引我的是畢伯伯的小攤檔。沒有闊氣門麵的堂皇裝潢,隻是一個流動作業的板車,卻成了葵花街乃至附近所有孩子們的小天堂。那裏有用蔓藤編成的蝴蝶和蜻蜓,繽紛玻璃糖紙揉成的小風車,還有鮮豔欲滴形狀各異的糖人。

有一次他的身邊多了一個少年,在我的手指即將夠到一個人後褲兜的錢包時,少年突然迅速地抽出一個糖人跨步上前遞給我:“你來了啊?花木蘭糖人,送給你吃。”

我的頭埋得很低,料想他許是看見了剛才的一幕,所以跳出來扮演光明大使的角色,拯救我這隻迷途的小羔羊。

在昂起頭那個瞬間,我看見了他一排整齊的牙,在陽光下一字排開,泛著清淺的光,跟他的白色帆布鞋一樣幹淨無染。那個空檔他沒有看我,而是對上畢伯伯疑惑的眼神,然後笑笑說:“這我同學。”

恰好經過的周小丟背著他那個萬年不變的雙肩奧特曼包包,踢著露出腳趾頭的涼鞋走到我麵前晃了晃:“沈青蘭,你糖人快融了還不吃!口水都流了一地!”

“喲,小丟啊,要不要吃糖人?”畢伯伯居然這麼偏心,隻問他不問我!

小我一歲的周小丟力氣卻比我大得多,拽著我的手臂離開,喋喋不休地跟我絮叨著學校裏發生的奇聞趣事。比如某某胖子背後被貼了“來咬我啊”的紙條,比如某做作的女生椅子上被刷了膠水等等。

我的眼睛從平視到後翻,一直離不開那張好看的臉。他臉上全無生意人那種媚俗的討喜,然而他的冷漠也是無傷無害的,不是那種目空一切的孤傲,反而像是一個跟這樣的場所格格不入的孩子,隻想找一小塊安寧的地方做自己喜歡的事。

不解風情的周小丟在一旁挖苦我:“見過嘴饞的,沒見過像你這麼饞的。”

我終於在這個痛心疾首的公鴨嗓中極不情願地把脖子扭正對周小丟說:“那個男孩是誰啊?”

“原來你是在花癡他啊?他就是畢伯伯的兒子畢嘉豪啊,也是念叢安中學的,高一新生。有興趣?”

“才不是!他……黑了我兩毛錢。”雖然我很有衝動讓周小丟為他的聰明伶俐付出被揍的代價,但識時務者為俊傑。我壓住熊熊燃燒的怒火掛起燦爛的笑臉:“小丟小丟,我十六歲生日快到了,到時你送我一個望遠鏡吧。”

是的,我需要一個望遠鏡,我甚至連場景都設計好了,每天清晨舉著它從我的小閣樓的窗口右傾45度角的時候,就可以看到放了學的畢嘉豪紮堆在一堆矮他兩個頭的小破孩中間忙忙碌碌的身影。他高一,應該是十八歲,我們之間隔著兩年的距離。

而我沒想到的是,當後來我真的舉著周小丟送的望遠鏡看向畢嘉豪時,卻看到了多少我不願看到的一幕。

【世界貧困日】

不知不覺自六歲那年從婆婆口中聽說父母在一場交通事故中喪生的噩耗到如今,已經過了十個春秋。這十年來,一直都是靠婆婆挑著菜擔子到集市裏賣菜賺來的錢供我上學,而我在踏入十五歲念初二、她的病情愈來愈嚴重那一年,便偷偷瞞著她退了學,上學時間在外邊做點零工,遭遇過許多不同的人生際遇:在節日裏給鎮子裏的花店賣過花、到飯店當過洗碗工、在車站賣過當地的報紙,也當過奶茶小妹……

為了省錢婆婆總是不肯服藥,這導致我隻能買更昂貴的口服液暗自摻在菜湯裏喂給她。

生日那天我穿著沈玉蘭送給我的蓬蓬裙在房間裏等待周小丟前來。沈玉蘭是我姑姑的女兒,我的表姐,裙子是她從淑女屋買後穿過兩次覺得太緊身所以退給我的。

“青蘭呀,表姐最近手頭有點緊,這件裙子就當做我送你的生日禮物好嗎?”她的臉上堆滿笑意。

我有什麼理由不答應呢?她很漂亮,說話斯文,語氣很輕,讓人無法拒絕。更何況那件名牌裙子有著驚豔的漂亮,對於我來說已經是非常了不起的禮物了。

所以,當周小丟風風火火地進門來,看見我穿著它坐在大廳時,他將袋子往地板上一擱,然後拍著手掌叫了起來:“哇塞,你這副架勢活像女王陛下在等戰敗的臣子俯首進貢耶!”

我心疼地跳下藤椅跑去抱住那個被遺棄在地上的袋子:“激動個鳥啊,沒見過美女嗎,要是膽敢把我的望遠鏡摔壞我就命人把你拖出去閹了!”

他的臉刷地變紅,看著麵不改色的我突然也得意洋洋地奸笑起來:“女王陛下,誰告訴過你那是望遠鏡了?小弟我最近手頭有點緊,買不起……”上帝啊,今天是世界貧困日嗎,每個人說出的話都如出一轍。

像被兜頭潑了一桶冷水,我打開癟癟的袋子一看,裏麵躺著幾個瘦小伶仃的糖人,並且已經在炎夏的高溫裏黏成一團。

委屈失望之餘,我竟坐在地上咧開嘴哭了出來。周小丟慌了:“我的姑奶奶,這麼好看的裙子你居然拿來當拖布!姑奶奶喲,升旗儀式唱國歌怎麼沒聽出你聲音這般嘹亮啊!”

最後,周小丟從兜裏掏出一架黑色望遠鏡,像在我身體上安了靜音鍵一般,及時地阻擋了鬼哭狼嚎的蔓延,效果立竿見影。

興許是願望被滿足的緣故,我總覺得那一天的周小丟有些帥氣,頭發用定型發膠弄得蓬鬆並且閃亮亮,還穿了平時鮮少穿的好看的衣服。我沒心沒肺地把眼淚鼻涕都抹在袖子上後,就地取材地抓起望遠鏡就迫不及待地朝窗口拔腿奔去。

“畢嘉豪,我來了!”彼時的我在內心喊著,心潮澎湃。

就在我觸及窗沿的那一刻,身後的周小丟喊著:“沈青蘭,就算禮物你不喜歡也不至於扔掉它吧!”然後跑上來,從背後緊緊將我摟住。

我怔忪地呆住,然後說:“姐姐不是想扔掉它,姐姐是為你的品位而想跳樓。”

他買回望遠鏡後,竟然還在上麵貼了一個奧特曼的貼紙。

那一天,窗外是依然翻湧的雲海和細碎的彩色花朵,翠綠圓潤的梧桐樹一直衍生到窗口,清涼的風將糾結在小腿的裙擺吹得啪啪響。周小丟一抱住我就舍不得將手鬆開。他說:“青蘭,你現在長發飛揚的樣子像小仙女,漂亮得可以飛起來。”

我雙眼對準望遠鏡的兩個孔,頭一扭,看見一輛黃色麵包車停在畢伯伯的攤檔前麵,下車的幾個人手執電棍,所有的小孩嚇得麵色青白作鳥獸散。

我對眼神迷離正抒情的周小丟大喝一聲:“不好,畢嘉豪有危險!”

【線裝書上走下來的少年英雄】

當我和周小丟衝到巷子口時,畢嘉豪左手掌捂著右手肘,嘴角抿成一條線,右手正在將滾落地上的竹蜻蜓、糖罐、勺子鏟子和竹簽撿回空蕩蕩的板車。畢嘉豪人緣極好,所以平時活躍於葵花街的那幫小太郎太妹們都沒有如想象中那樣一擁而上地去瓜分戰利品。

我和周小丟蹲下去幫忙,然後我看見他指縫裏不斷溢出的血。

“畢伯伯呢?”

我小心翼翼地掩飾著心疼,然而喉嚨裏卻發出止不住的顫音。

“今天我二叔結婚,他賣了一陣就把攤子交給我看管,趕著喝喜酒去了。”

“這麼湊巧,今天同時又是我家青蘭十六歲芳齡生日耶!這叫雙喜臨門是也!”周小丟的聲音從背後爬上背脊,讓我哭笑不得。

不說話別人不會以為你是啞巴,雙喜臨門是用在同一個家庭的。我在心底狠狠地咒著周小丟的白目。

我沒有發作,而是對他說:“還不快去附近的便利店買創可貼,沒看到傷號啊你!”

他立即起身走了幾步又折回來,臉色為難地說:“我早就想去買了,可是……我所有的零錢都用來給你買望遠鏡了,兜裏一毛錢都沒有啊……”

畢嘉豪聽見了,擰緊的眉頭瞬間舒展開來,重新露出燦爛的笑容:“如果剛才沒聽錯,你叫青蘭?嗬嗬,告訴你哦,還好我眼疾手快把錢全藏襪子裏麵了,這錢我該出的。”

“喂,等兒會去吃點什麼?”我嚴重懷疑周小丟的腦子裏是不是隻有吃。

“吃口水,老娘窮死啦!”

“剛才我還沒說完啊,為了謝謝你們來幫忙,中午請你們吃飯。”

日光之下,高而瘦的畢嘉豪眉宇之間簇擁著一灣藍色的海,閃爍著清澈的星光。彼時的我不懂課本裏的邱少雲和賴寧如何流血不流淚,而他就像從線裝書上走下來的少年英雄,不屈不撓麵帶微笑。我們三個人站在一排,他和周小丟都在笑,隻有站在中間的我突然很想哭。

【綠油油的蔥花和金燦燦的麵條完成了使命】

那天周小丟很狼心狗肺地點了一屜小籠包和一盤揚州炒飯,我上次騙他畢嘉豪欠了我兩毛錢,嚴重懷疑他記成了兩百塊。他還想點菜的時候我踩在他的鞋子上悄悄罵他:“小丟,你真丟人,也不想想人家賺錢多不容易,你簡直是個飯桶啊!”

他含了一口飯在我耳邊吹氣:“這些天為了省錢給你買生日禮物我都是有一頓沒一頓地撐著,今天老子這個飯桶是當定了!”他搖頭晃腦,然後提高聲調大膽地說,“不不不,真正的飯桶是剛才那幫拿著棍子搜刮民脂民膏的豺狼!”

坐在我們對麵的畢嘉豪安靜地吃著麵條,樣子十分紳士。他似乎聽到了我們的交談,笑著幫周小丟打圓場:“舒淇在《遊龍戲鳳》裏說,人餓的時候都是最真實的。”

見我愣愣地看著他,他咧嘴笑了:“想吃嗎,給你嚐嚐。還有就是,十六歲生日快樂啊!”

他將一小碗麵條遞到我麵前。天哪,這樣算不算間接KISS啊!綠油油的蔥花和金燦燦的麵條居然完成了這項偉大艱巨的使命。

在我神魂顛倒的時候,隻聽見身旁的周小丟像隻刨土的小獸,勺子用力刮著盤底,吃得更起勁了。

後來呢?

後來我躲在閣樓裏再次舉起望遠鏡時,看見了沈玉蘭站在畢嘉豪的身邊。那天剛好刮起了台風,玻璃糖紙繞成的風車呼啦啦地吹,像七彩的虹將他們包圍在裏麵。

我踩著小熊拖鞋前去買糖人的時候,沈玉蘭歡快雀躍地與我打招呼,然後摟著我的肩跟畢嘉豪講:“我給你介紹一下,這個是我表妹,叫……”

“沈青蘭對吧。”

“啊,你們認識……”

我很不淑女地打斷他們的話,我說我來買花木蘭的糖人。

畢嘉豪說:“剛好賣出去了。這裏還有關公耍大刀的、張飛飲酒的……”

“我不要,以後幫我留著花木蘭的好嗎,拜托了。”

在我說話的時候,沈玉蘭已經重新走到了畢嘉豪那邊。我一個人孤零零站在大風裏,突然期待周小丟可以像精靈一樣出現,將我帶走。

可是沒有。我隻有自己掉頭走掉,十根手指把裙子揉得皺巴巴的。表姐從小的一切都優越於我,我的眼前浮現出一隻頭頂帶著粉色大花的母猴子高舉著勝利的小彩旗揮舞著飄過的情景。

我連滯留都找不到任何借口與理由。

【傻乎乎一家親小樂隊】

那天下午我沒接到活幹,便溜進了周小丟教室聽課。周小丟上初二,本來座位表上他坐在第一排,可他自願跟老師申請到最後麵的角落去坐。

表麵說是為了不讓他一米七的個子擋到後麵的同學看黑板,實際上我清楚他是因為讓我不輕易被老師發現才那麼做的。

他教我數理化運用公式,我教他念英語單詞。我們的配合天衣無縫。當然了,我也要付出代價的,比如幫他寫作業。他每次都會吩咐:“你作業要寫難看點才像是我寫的字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