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有一種花的名字叫朝顏,清晨開放,日上三竿便合攏,等待明日太陽初升。聽說還有一種花的名字叫夕映,傍晚開放,暗香盈袖。我和杜曉曉這對姐妹花,都將經年過往那些秘密私釀成了凜冽芬芳。
【這尖利的女聲就像是夜空中的滾滾驚雷,碾平了夜的嘈雜】
我想,所謂犯賤或許說的就是我吧。雖然知道很可恥,但我還是忍不住爬上了學校禮堂的天台,在那裏,有一個鮮為人知的秘密洞口,可以飽覽到整個舞台。
祝昔陽這個人不會擺什麼臭架子,火速地完成了換裝,然後禮貌地跟燈光師建議打暖色調的聚光,提醒其後表演跳舞的師弟師妹要踏準節拍。當他再一次在台上站定的時候,掌聲瞬間如雲朵般炸開。
我抬頭,穿越重重攢動人頭,望見絢爛燈光,眼前被沒有邊界的亮白占據。舞台寬敞,他立在中央,雙腳微微岔開,拉小提琴的時候睫毛覆上,寂寞而沉靜,仰頭看著鎂光燈,猶如仰望日光一樣。
那光像是企盼已久的窗戶打開便可以看見的光,在餐館裏他為我擦幹淨桌麵時可以看到的反光,與他並肩走在街道上時樹葉靜悄悄生長的油光或衰老的枯光,太陽鏡片折射出來的藍膜光,手表鋼帶的金屬光。
我腦子裏閃過這些海嘯一樣的光,卻唯獨捕捉不到他眼裏的任何光澤。
那份幽寂與細致,是站在一粒塵埃上也要跳出明暗融合的優美之舞的決心。在熹微清晨和蓬茸黃昏,夢寐叢生,執拗地展開若隱若現的光,幽暗的、璀璨的光,照亮這繁重人間,照亮喜樂哀愁大同小異的分分秒秒。
在音樂停止的時候,他將食指放在漂亮的嘴角旁邊示意全場安靜下來。他說:“有時候我們一直以為愛情是兩個人之間的事情,直到有一天才明白,那些奮不顧身赴湯蹈火,都是我一個人自導自演的自作多情。我不會唱甜蜜得發嗲的口水歌,苦情歌卻唱到吐。”
祝昔陽,如果我也有一支麥克風,也可以把自己唱給你聽,我就不會獨自躲在角落裏黯然傷心。
我有心中愁,知君剪不得。
我有腸中結,知君解不得。
我有雙淚珠,知君穿不得。
我有雙白璧,知君不得義。
隻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
突然,從幕布後方傳來一記淒厲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女聲尖叫。現場突然一片混亂,都在猜測發生了什麼事,而祝昔陽深情款款的演唱也被迫停頓在了這裏。台下甚至有女生罵起來:“靠,是誰來掃興啊?”
不過,那聲音,好像山寨版林誌玲的再度精神淩遲。一刹那,所有的嘈雜聲瞬間泯滅,這尖利的女聲就像是夜空中的滾滾驚雷,碾平了夜的嘈雜。
難道說,是程佳怡?
【如果諾貝爾有設一個最佳安慰獎的話,那麼非我莫屬。一個丟失了愛情的人,口口聲聲要自己的閨蜜去相信愛,勇敢愛】
我當時腦子裏閃過的腹黑念頭就是,莫非是顧帆遠這個小色鬼去表白嚇到人家了。
他舉著一束顏色雷同程美人口紅的玫瑰,單膝跪地。然後,由於表白動作太過專業和到位,他的臀部縫線處發出“嘭”地一聲,裂掉了。然後,美女顯然受到驚嚇地尖叫了起來,下一刻給了他一個重重的耳光,捂著臉嗚咽著一邊喊非禮一邊跑開。剩下顧帆遠一個人用花束擋著裂縫一個勁地罵:“不就仗著身材和臉蛋對得起廣大觀眾嗎,拽個屁啊!啊!啊……”
當然,以上純屬個人想象。因為顧帆遠這種每次隻挑名牌專賣店淘衣服的人,自然是不可能買質量和紙尿褲一樣脆弱的褲子的。從天台趕到現場的路上,我灌滿冷風的耳朵始終微微有點耳鳴,回蕩著那個被黑夜明顯拔高了分貝的聲音。因為,除了那聲尖叫,我似乎還隱約聽到了“折磨”、“自私”、甚至“死”之類的隱晦詞眼。我聽力向來很好,但畢竟後台與天台還是有點距離的,這些聲波通過空氣的不斷打磨漂洗,已經變得很模糊了。
真正的場麵是,祝昔陽宛如離弦的箭一樣衝到了後台,然後將癱坐在地上的程佳怡迅速拉到自己懷裏,手掌心一下一下落在她不停顫栗的肩胛上。我的心好像被螃蟹的兩個大鉗子狠狠紮了一下。
原本妝化得很精致的程佳怡這時候麵色如一張蠟紙,抽抽搭搭地急促呼吸著,嘴角似乎還殘留著一些汙穢的黏液,像嘔吐完沒來得及擦拭幹淨的痕跡。
見到祝昔陽那一刻,她立刻像一隻黏稠的強力膠一樣附著在他身上,手指張開如海星,攀上他的背時還有微微的餘震。她附在他耳邊說了一句悄悄話。
這時候校方有巡邏的保安過來問情況。祝昔陽表現出一副反常的煩躁模樣:“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控製一下她,放心,沒事,她今天稍微喝了點酒……”
原本懷著看個究竟的好事圍觀者一片唏噓,怏怏作鳥雀散。當場有兩個校外偷偷溜進場的記者,由於在散開之前還不忘為她們的八卦事業做點貢獻,於是一開口便立馬被閃光燈打回了原形:“請問祝昔陽,你和程佳怡小姐現在兩個人算情侶關係嗎?”
“……你覺得除了戀人還有人可以促使我們這樣在乎對方的安危嗎?”程佳怡這時候揚起她尖得可以削鉛筆的下巴,搶先一步反問對方道。臉上掠過一秒鍾的飛揚跋扈後,她立馬恢複淒淒慘慘戚戚的神色,轉過臉問祝昔陽:“陽陽,你告訴他們我說得對不對嘛?”她煞白如白瓜子的臉迅速換上了一張親切熱情春光燦爛的笑臉。顧帆遠說過這是每一個公眾人物的招牌,那些經紀人對自己明星的要求就是,不管心情如何,都要想象自己是個隻會笑的白癡,笑到鏡頭移開為止,就對了。
喧囂的周遭在這一秒頃刻都安靜了下來。過了仿佛一個世紀般漫長的等待,我幾乎難以置信地看到祝昔陽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微笑,然後覆上疲憊的雙眼輕輕答道:“是的,我和Janny,已經開始正式交往。”他的瞳孔掃視過嘩然的人群,定格在我身上一秒鍾之後迅速掠過,緩緩道出了一句別人聽不懂的話:“備用輪胎的生涯,應該結束了吧。”
他說話時候的聲音,摻雜了諸多的情感成分,讓我想起蘇軾在《前赤壁賦》裏寫的那句詞:“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周圍炸開了鍋,而在那句話之後我仿佛失了聰。那些故作頑強的偽裝,在這如雷貫耳中,被撕碎,淩遲,再拚湊重裝。我的頭“嗡”了一下,又隨即覺得欣慰。
祝昔陽,我們之間,就像同時搭乘兩道電梯,一人迎麵而上,一人一瀉而下,越來越靠近彼此的過程裏悸動歡喜,中間有過短暫的錯肩而過,然後背道而馳,漸行漸遠。
而最後這一刻,當我聽說你還相信愛情,我在痛徹心扉的同時竟然充滿了感激和欣喜。
因為,至少你還沒有失去愛的能力。
顧帆遠不知道從哪裏突然冒了出來,把圍觀的一個人撞了個趔趄。他竟然想要追上去撫恤他的程美女,結果人家成雙成對地上了接表演嘉賓的校車。他剛跑上去就蒙了一臉黑煙,灰不溜秋回來了,表情像被榨幹了水分的瓜果。
突然有一個明亮的聲音從我們身後響起,說:“想當年勞資也是個癡情的種子,結果下了場雨……淹死了。”
我驚喜地回過頭,不可置信地看見了杜曉曉。她竟然這麼快便重新變回以前言笑晏晏的樣子了。丫的自療能力還不錯啊。一想到這,我就激動得要淚雨滂沱。
她低頭“啪”一下利落地點亮一根煙,狠狠吸一口吐出煙圈,望著黑暗中的樹影綽綽,眯了眯眼睛。
顧帆遠說:“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哎,鮮花往往不屬於賞花的人,而屬於牛的便便哦,可惜嘍。你們倆繼續少女情懷,我這個好孩子先回家做作業了,拜拜!”臨走前還特流氓地朝杜曉曉擠眉弄眼,吊兒郎當地吹了吹口哨。
噗,這話拿來哄頂級智障還不一定過關啊,他的練習冊就如同深宮內院那些待詔的嬪妃,終日無人問津。
不是冤家不碰頭,晚會結束,紀雲臣開著他的摩托車飛出校門的時候,依稀還是有三兩花癡在議論他的。
而紀雲臣這個孬種,見到我們手挽手從他麵前走過時依然能不動聲色。我怕杜曉曉發作,握住她的手緊了又緊。倒是杜曉曉,仿佛經曆了那件事之後,突然看開了地說:“他玩過那麼多的女人,興許早忘記了那晚發生的事情。”
有時候,我們沉陷在愛情的局裏,迷霧朦朦,一葉障目,終於等到放手之後,方能雲開見日般,看清當初那些愚昧和輕狂。
杜曉曉就是這樣一個佐證。她終於知道身體是自己的,要好好愛惜,青春和年輕雖然是資本,卻也不是拿來浪費給不相幹的人的。隻不過這個教訓,付出的代價來得慘烈了些。我要結束這段我生命裏,最幼稚不堪的忠誠。她掐滅了手中的煙頭連同打火機扔進了垃圾桶,向我保證此生要是自己哪根手指再染指香煙她就要剁了哪根!
前幾天隔壁班有個火雞頭的小飛妹正在和同桌熱烈地議論著杜曉曉和紀雲臣的關係。彼時因為課程調整,我們兩個班被安排一起在多媒體教室上課,左邊是做英語聽力測試的我們班,右邊那排正在上微機課。
那個女生坐在右側的最後一排,模仿著紀雲臣的語氣在盡情遐想著紀雲臣對杜曉曉的深情告白:“哦,我愛你皮膚的絲滑,愛你心思的細膩,愛你捧在手心的攝人心魄的溫暖,更愛你黑珍珠模樣的深邃的雙眸……總之,我是那麼的愛你……杜曉曉,我的奶茶!啊哈哈……”
她以為杜曉曉聽不到,但是很遺憾,那天粗心大意忘帶耳機電池的她本來就是坐在那裏無可奈何地裝模作樣。她摘下耳罩,逆時針地晃了晃已經僵掉的脖子,從桌肚子裏迅速抽出那瓶還沒喝完的統一鮮橙多,雷厲風行地站起身從她頭上淋了下去。全班頓時嘩然,那個平時風頭很賤的女生在那一刻卻吭都不敢吭一聲。直到後來走路時碰到杜曉曉,她都會繞道走得遠遠的。
年少情深時,我們都以為能一輩子記住某樣東西某個人,可是當有一天相聚落幕青春散場,他被我們突然不經意間想起時,才發現我們原來已經在時光的洪流中,將他遺忘了,那麼那麼地久。我們內心尚未崩壞的地方,已經無聲風化。
祝昔陽,如今,我像輕微經過你青蔥生命裏後,被撇得幹幹淨淨的一陣風。
你是不是,已經在試著一點一點將我忘記?
杜曉曉扯了扯我的發梢問:“在發什麼呆呢?哎,無愛無煩惱,青蘭,看你現在一副林黛玉的愁容,我要對談戀愛退避三舍敬而遠之了。”
我“噗”一下笑了出來,打心眼裏還當真矛盾地希望她繼續當回粗枝大葉的“情侶去死團團長”。貌似這兩天有個悶騷得驚動婦聯的隔壁班男生給她寫情書,說著一些不切實際的承諾,放學路上還屁顛屁顛地跟在她後麵跑。她不堪受其騷擾,突然轉過身來喊了一句:“最好永遠有多遠,你小子就給我滾多遠!”
剛剛從停車棚出來的顧帆遠聽到杜曉曉這句話,背部明顯一僵,卻也沒回頭,跨上他的電動摩托車,唰地一下,騎出好遠。
我卻無比認真地告訴她:“總有一天,時光會平複你的傷口,你也會等到你的治愈星。”
如果諾貝爾有設一個最佳安慰獎的話,那麼非我莫屬。一個丟失了愛情的人,口口聲聲要自己的閨蜜去相信愛,勇敢愛。
回去的一路上,我的腦海反複循環播放著祝昔陽將程佳怡摟在懷裏的畫麵。他用“喝醉”兩個字,對這次離奇的意外一言以蔽之。
然而依照我對祝昔陽的了解和程佳怡腳下那堆淩亂不堪的破碎道具來看,事情絕對沒有這麼簡單。因為,她劇烈顫抖的肩膀出賣了她。
我吸了吸鼻子,冷空氣乘虛而入,冷得鼻骨都覺得有點酸。
【倘若當時瓊瑤奶奶在場的話,她一定會激動得熱淚盈眶的,因為這個女生很有當最佳候選接班人的潛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