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校園變異(1 / 3)

暴風雨前,總會先行來臨一段奇異的平靜。蒼穹之上,黑雲壓城城欲摧。九天之下,卻籠罩著恍惚寂寥。一切聲音似都發生在遙遠距離之外,隱約有,又隱約無。

那時候,每個人都隻能感受自己的存在,或者,間中仍然懷疑。

安最喜歡這樣的天氣。往常,如果有臨街的整麵玻璃牆,他就會靜靜看突如其來的暴雨,落在世人的猝不及防之上。

如果從不相信命運,那一刻上天就給你看到命運。

具體而微,不能預見或改變。

那就是命運。

但是安不喜歡接受這所謂的命運。因此盤踞在高處,在瞬間與諸神享用同樣的冷眼,是他沉默生涯中,非常非常少的樂趣之一。

自從帶著阿落一起生活,如此個人化的行為,似乎就不再重要了。下雨的時候,第一個念頭是要衝出去收衣服,並且防備阿落身體不舒服,淋雨後會不會感冒發燒。

孩子雖然柔弱,卻有能力折斷一切翅膀,無論屬於天使還是屬於魔鬼。

今天也是這樣的天氣,安行駛在道路上,阿落一直在輕輕唱歌,是剛才遊戲裏的背景音樂。

“你很喜歡和小破一起玩吧?”他忍不住微笑地問。

阿落用力地點頭,神色凝聚是在尋找言辭。

“和他一起不累。”

“不累?”

阿落試圖更精確地描述:“好像一直都興致勃勃,還有,不會覺得疲倦。”

然後他打了個哈欠:“但是我現在很疲倦了。”

他的確立刻就感到疲倦,側過身靠在座椅上,眼睛顫抖了兩下,沉沉進入睡夢之中。連安停車,到家,抱他進房間安臥,都一絲一毫不覺得。

安坐在他床頭,靜靜看兒子的臉,到底他和那個小破之間,有什麼奇特的聯係?在相處和離開的狀態裏,判若兩人。

他坐了一陣,將床頭燈調到慣常的柔和狀態,起身離去。

臥室門輕輕合攏的瞬間,阿落翻了個身,麵孔對著窗戶。

一陣風輕輕吹過來,關得本來極嚴密的窗無聲無息地打開。一個大紅色的纖巧身影落在窗台上,兩條腿調皮地敲打著窗下的牆壁。

這身影呼喚著:“阿落,阿落。”

輕柔,但耐心持久,不斷重複,終於將阿落從黑甜鄉裏驚動過來。

他迷迷糊糊豎起身,睡眼許久才適應半明的光線,端詳半日,詫異地說:“夢夢?”

那是夢夢。

紅豔的連身裝,身段玲瓏,猶如精靈,楚楚動人的臉上浮現狡黠笑意,歪頭看著阿落。後者急忙爬起來:“我是不是睡太熟了?我爸爸給你開的門嗎?”

夢夢不回答他的問題,兀自打量他所住的房間,粉藍色調裝飾,家具簡單,床頭燈微微亮著,旁邊放著醫藥箱和微型呼吸機。

她一笑,柔聲問阿落:“明天你去上學嗎?”

阿落點點頭:“上吧……”

他看看自己不算強壯的手臂,撓撓頭:“明天格鬥賽就開始了哦,老天保佑我。”

夢夢喜悅明亮的臉容,並不準備為他擔心,忽然輕盈地躍起來,站在窗台上,說:“今天你突然走掉,太可惜了。”

阿落撲上去:“小心啊,窗戶開著的。”

他擔心的聲音戛然而止,眼睜睜看著夢夢回眸一笑,從窗口躍出,身影撲入夜空,一雙精致的紅色翅膀在她身後翩翩展開,憑風借力,在空中飛了一個來回,遙遙看著阿落,以一種幻夢般的語氣說:“你不在的時候,有神靈降臨了。”

她優雅地斂翅,玩了一個突降,須臾又衝天而起,咯咯笑著:“看,這是神賜的禮物。”

然後,轉身遠遠飛走了。

阿落張大嘴,愣了一陣,聳聳肩自言自語:“這個飛法比坐鐵鍋拉風多了。”

回身上床,蒙頭,繼續睡覺。

絲米國際學校校規第一百四十條規定:在非法定假日時間,未經學校批準,擅自離開學校者,將視情節受到嚴厲懲罰。

所謂嚴厲懲罰,從繞操場青蛙跳二十圈,到不準吃飯六頓,或者冰天雪地裸身跪地數小時,甚至幹脆逐出校門了事,不一而足,標準是教導主任魔鬼關先生當日的心情。

魔鬼關先生今天的心情顯然不是特別好,昨天晚上十一點熄燈前,他在校園宿舍區巡夜,察看各個年級宿舍區的管理情況。看起來風平浪靜,一切如常,他卻總有一種奇異的感覺,似乎有很多嘈雜聲音,古怪身影,就在自己四周繞來繞去,仔細察看,又一無所有。作為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他覺得自己疑神疑鬼得非常不合理。

早上起來,天氣很好,校園格鬥賽馬上就要開始,這是他工作中最有趣的一個部分,借機還可以稍微懲罰一下那些不聽話的學生。去上廁所,尿色清澈,沒有變黃,更沒有帶血。

但這一切正麵因素都被一種奇異的不祥感衝淡,這不祥感來得莫名其妙,但是固執異常,令他落入情緒的沼澤,隱約知道自己將要大難臨頭,卻什麼都做不了。

上帝保佑,那些不該出現的人永遠都不要再出現了。

魔鬼關腦海中浮現出這句話,將眼光投向窗外,他不明白自己的恐懼何在,甚至不明白這句話從何而來。陽光如此明媚。

視線回到室內,他發現有個學生悄悄走進了辦公室。他認識的,佩斯,籃球校隊成員,品學兼優,十分正直,在學校裏是名人,受到低年級的一致崇拜和愛戴。

“有什麼事嗎?”

他略帶煩躁地問,那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感在消磨他的耐心,因而眉宇皺在一起,不怒自威。

佩斯的腰板挺得非常直,他穿著上體育課的運動服,手臂肌肉呈古銅色,結實流暢,有型有款。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一點擦傷,接近上臂的地方紅了一大塊。

對他的問話,佩斯沒有回答,卻直勾勾地盯住他,那雙灰色眼睛裏空蕩蕩的,沒有包含任何內容。

魔鬼關重複了一遍,帶著些許怒氣:“有什麼事?”

佩斯緩緩走近,手按在桌子上,向他俯身過去,硬硬地吩咐:“召所有學生在操場集合,所有離校的回校。”

這種說話的口氣魔鬼關一百年沒聽到了,他啪的一聲站起來,聲音壓低,低而憤怒:“你在跟誰說話?”眼光繼而移到桌子上,忽然看到佩斯的手。

那本來是一雙天生打籃球的手,十分寬大,手指長而有力,但是什麼讓它們扭曲起來,帶著鋒芒,像磨到最快的鐮刀,喑啞寒光閃耀。

他的震驚來不及消化,就聽到佩斯歎口氣:“真囉唆。”

繞過桌子,他走過來,樣子很奇怪——動作很輕靈,無比輕靈,過分輕靈,就像,就像是在漂浮,不時身體痙攣一兩下,帶來肌肉和表情的奇怪變化。

教導主任辦公室的窗簾無聲無息地拉上,外麵經過的人都搖起頭來——不知道哪個倒黴蛋又撞在了他的槍口上,有一壺好喝了。

當然,風水輪流轉。

數分鍾後,朱小破家裏,電話鈴聲響起。

一道溫柔的聲線:“你好,小破同學在家嗎?”

豬哥拿著電話,眼神轉向二樓,自昨天晚上阿落他們離去到今天,小破的房間一直微微掩著門,沒有什麼動靜,他稍稍壓低聲音:“您哪位?”

自報身份,教導主任魔鬼關先生。豬哥記憶力極為出色的腦子裏,浮現出一張全世界欠他二百錢的嚴峻臉龐。

“小破不在,您找他有事?”

那邊的話說得慢慢的,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在吐:“小破擅自離校,必須盡快返回,我念他新來,不懂校規,這次就不追究了。請家長放心。”

豬哥凝視著電話線,不知道在想什麼。那邊停下來,沒有得到回應,兩邊的沉默十分壓抑,魔鬼關吞了一口唾沫,繼續說:“一小時內,讓小破回來,否則我們會采取必要的措施。”

掛了。

豬哥和一邊的辟塵對視一眼,後者冷靜地說:“小破學校裏也出事了。”

豬哥點點頭:“聲音帶死氣,多半是。”放下電話,手一按桌子,不走樓梯,直接躥上二樓,闖進小破的房間。

房間裏空空如也。小破不見了。

臨街的牆上多了一個好大的洞,巨大的力量撞上了結實的牆壁,撞出一個人形的缺口,還是側麵,鼻子形狀都很明顯,毋庸置疑這是小破的傑作。

兒子不見了,豬哥也不大著急,從洞口探出頭去呼吸了一下新鮮空氣:“好多年沒見過這個造型了。”

在他銳利視線的盡頭,分明看到一道身影在全速奔跑,方向是番蘭街。那速度比閃電更快,在空氣中留下一道若隱若現的藍色幻影,迤邐而去。豬哥凝望著,聲音低到不可聞,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轉頭看一眼,辟塵站在門口,麵無表情。

他一點沒看錯,小破奔向的地方,正是番蘭街。

就在豬哥接電話的時候,正在電腦上玩遊戲的小破,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從他心裏生發出來,那是遭遇攻擊時的反應,驚恐,慌亂和緊張交織。

無須特別辨認,他認出那是阿落的聲音。

不通過語言,直接感受到他人的情緒或意識,對小破來說並不是新鮮的經驗。他從小處於兩個極為強大的法力修行者監護之下,家裏所來的客人,通常都是非人世界的精英分子,大家都不大願意花功夫學愚蠢的人類語言——當然更有可能是不想聽豬哥囉唆,他的口水不要說多過茶,連自來水廠都隻能打個平手。

但是現在,小破甚至沒有開放自己的心靈溝通平台,就像一個收音機沒有插電,無論長頻短波,一概都應該收不到才對。

何況對象是阿落。不應該掌握通心術,能學會打電話已經算是家長教育有方的阿落。

這是怎麼一回事?

追尋著那個聲音的蹤跡,他以自己慣有的,但近年來不大用的出門方式撞破了牆——等一下豬哥上來看,就曉得是他自動跑路,沒有人劫持,也沒有靈異事件發生,家裏二老就會隻致力於補牆,而不是用大搜尋颶風把方圓兩百裏的屋頂都翻開來看看。

街道上呈現出不尋常的空蕩。星期一晚上,理應是下班和外出活動的高峰期,但疏落的公車寂寞地開過一個個車站,到處都看不到什麼人。

最初的爆發減弱之後,小破把速度保持在一百二十公裏左右。他基本上都是個乖小孩,牢記老爹說的,五講四美三熱愛,以及不要超速製造罰款。

十分鍾以後他到達番蘭街路口,第一眼就看到了安所駕駛的那輛舊福特轎車,翻倒在地上,車窗玻璃粉碎。

車內沒有人,也沒有血或搏鬥痕跡。小破把手伸進車窗,放在副駕駛座上,那是阿落所坐過的位置,還滯留著他的氣味,皮膚細胞,情緒磁場,雖然絕對量微乎其微,但已經足夠小破攝取。

看上去空空如也的手掌,在小破視線的凝視下,張開,仿佛撫摸麵前一扇看不到的門,所掠過之處,光影幻成的銀幕逐漸出現,閃爍深水之濱的泠泠光色,是一部沒有經過剪輯和配音的電影。

小破在電影中看到了熟悉的角色。安,阿落,從家裏出來,父親送兒子上學,一路上還有小小爭執,阿落堅持要去,安不斷試圖說服他回家。他們在行駛中急刹車,阿落撞上擋風玻璃,看樣子受了傷,但沒有流血。而導致他們急刹車的原因,是車前猛然從地底鑽出的一個人。

是熟人。

胡佛,學校霸王,格鬥好手,但是不久前喉結剛挨了阿落一拳的胡佛。

他出現的方式如此奇特,卻還不足以成為注目焦點,更為古怪的是他的樣貌。校服,卻戴了樣式不合的高頂帽子,帽子下似被什麼撐起,而貼在車玻璃上的那雙手——那是鐵灰色的,堅硬而鋒利的爪子。這對爪子抓起了阿落,而另一道古怪的光線透進車窗,將安的身體托起,徐徐上升,翻出窗戶,消失在高空中。那光線的來源,隱隱是一雙巨大明亮的眼睛,猶在眨動。

看到這裏,銀幕忽然閃過數道波紋,斷電一般,暗淡了下去。

小破這才真的大吃一驚:“誰消除了空間場景的遺留痕跡?胡佛怎麼會有這種能力?”

在他,這是常識——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看到空間場景遺留,而更少人可以消滅空間場景遺留,更不可能消除得那麼徹底。他不甘心地再次確認,果然在意外的一清二白中,捕捉到了最細微的一條氣味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