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拉都伊臨死前蒼白的臉在我的腦海閃了一閃。
“有些東西總要麵對。”我自嘲地對著鏡中的我一笑,又對阿黑娜道:“你送我去吧。聽說大妃有一半的漢人血統,指不定我們相交甚歡呢?”
阿黑娜拗不過我,幫我換了件石榴色紗裙,插上撒魯爾賞下的鑲水晶金步搖,戴著黃瑪瑙玉鐲,送我去玉濉殿。
玉濉殿的燕子樓是撒魯爾破例為大妃娘娘賞月建造的,除了撒魯爾神思宮中的觀星殿,燕子樓便是整個弓月宮裏最高的建築,甚至超過了女太皇的流鳳台。據說太皇陛下大為不滿,為此同撒魯爾大吵了一架。
這一日正是風和日麗,鳥語花香,進入金玫瑰園,遠見碧水逶迤的中央,聳立著一座精美絕倫的殿宇,畫梁直拂星辰,閣道橫穿日月,瓊門玉戶,恍然神苑仙家。穿過九曲橋來到近前,我微一抬頭,遠遠地看到燕子樓上的一個倩影扶著回廊看我,過了一個簷下,我再抬頭時,廊上佳人已無蹤影。
來到內殿,目所能及之處皆金窗玉欄,富麗堂皇,奇珍異寶的光輝中透著無與倫比的貴氣,皆彰顯著這裏的女主人在可汗心中擁有無比崇高的地位。
珠簾繡幕的牆上高懸著一幅百鳥朝鳳圖,那圖中的吉鳥鳳凰沒有像傳說中那樣棲在梧桐樹上,而是傲然蹲在一株嬌豔的玫瑰花枝上,回首傲視人間。
我認得那是她的繡跡,一針一線,粉瓣絲繡,靈動思巧,花若盛開,鳳猶翩翩。
那年臘月,宋明磊練武時冬衣袖口鉤了個口子,拿來請在床上的她給縫補縫補。
那夜外麵大雪翻飛,德馨居裏燃著劣質的灰炭,也沒有足夠的燈油點燈,我最怕她累著,便死活不讓她晚上縫,硬逼著她睡覺。可是半夜醒來,卻發現一燈如豆,她早已偷偷爬起來,認認真真地縫著那件粗布冬衣,在袖口那裏繡了一朵精致的玫瑰,比《紅樓夢》裏的晴雯還晴雯,累了一整夜後,便發了高燒。我心疼地罵了她半天,可是她卻幸福地看著那冬衣,癡癡道:“二哥穿上一定好看。”
於是,第二天我踏著厚厚的大雪,給宋明磊送去那件冬衣,特別給他看那朵玫瑰,卻發現他並沒有如碧瑩滿心希望的那樣開心,甚至沒有穿在身上。我氣著問他為什麼不穿,他淡淡說袖口的花紋太女氣,穿出去讓人以為是斷袖,然後他硬塞給我讓我給碧瑩拿去改改,我憤憤地奪了去。
走在回去的路上又想,碧瑩看了,氣傷心是小事,主要是怕這個丫頭肯定還會頂著高燒再給宋明磊半夜挑燈夜繡,反正任何事隻要同宋明磊沾上邊的,這丫頭就會犯瘋魔,還不如我自個兒改改吧。於是我躲到於飛燕的東營,當著於飛燕和錦繡的麵把個沒有良心的宋明磊怒罵了半天。
那時的錦繡還笑我操那麼多閑心幹什麼,純屬吃力不討好,於飛燕隻是老好人地給我遞上茶水,坐在旁邊看我一個人發飆,不敢插嘴。後來我便在那裏把玫瑰花改成了一隻SNOOPY DOG,心中暗罵宋明磊還不如SNOOPY DOG呢,純一個狼心狗肺。於飛燕看了卻愛不釋手,連說要問老二把這件冬衣給換過來,錦繡也說這個花樣特別,我的心情才好一些,然後又給宋明磊送去。
頎長的青衣少年還是在分手的那片雪地裏等我,雲淡風輕地望向我,好像知道我會如他所料,改完乖乖送來。我冷著臉往他懷裏一塞,咬牙切齒道:“我告訴你,碧瑩雖替你改了,心裏可生氣了,所以從此以後你可不準在她麵前穿上這件冬衣。”
宋明磊那時凝視著那SNOOPY DOG半天,我自然心虛地在雪地裏不停蹦來蹦去地取暖,搓著雙手。
半晌他卻綻出一絲暖暖的笑意,把自己的圍脖脫下來,輕柔地纏在我的脖子上,一邊幫我搓暖我的雙手,不停地替我嗬著熱氣,清澈的雙瞳晶晶亮,“你且放心,我一定好好藏著……誰也不給。”
當時的我有點發毛地想,這小子怎麼搞得跟海誓山盟似的,又氣他這樣不珍惜碧瑩的心血,隻是冷哼一聲,從他的手裏抽出手來,傲然一甩大辮子,仰頭就走。走了很遠,我又忍不住悄悄回頭,卻見皚皚大雪中的少年,頭上身上沾滿了落下的白雪,凍得臉都青了,卻還是維持著老樣子,雙手捧著那件冬衣遠遠地含笑看我。
宋明磊再沒有穿那件冬衣,隻是掛著件老羊皮坎肩,凍得鼻子通紅也麵不改色。
碧瑩每次都心疼地問那麼冷的冬天,為什麼不穿上她為他縫補的冬衣,我自然心虛得很,沒敢看宋明磊,隻聽他淡淡淺笑,“最近武功小進,隻當練耐力,不穿也無妨。”
碧瑩眼淚汪汪,好像受凍的人是她。後來我也悔了,心想還是去找宋明磊說幾句軟話,讓他穿上吧,別這樣受罪了,可惜還沒來得及開口,他的身上卻多了一件原非煙相贈的雪狐冬襖。無論他走到哪裏,總能看到人們向他投來或豔羨或嫉恨的目光,然後他到我們這裏來的機會越來越少,碧瑩的目光也越來越黯淡。
明晃晃的寶石珠簾微微晃動,清脆得好似一曲天籟,珠簾後那倩影悄然而至,我驚回身,碧瑩描繪精致的臉龐出現在我的視線內。
我緩緩地下跪,要給她行禮,她緊走幾步過來,扶起了我,讓我有點驚訝,“木槿,你快起來。”她的眼角有淚流出,顫聲對我說道:“木槿,我是碧瑩啊。”
我狐疑地看著她,輕輕笑了,“民女君莫問見過大妃娘娘。”仍是慢慢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