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見琳琅回來,膳後侍候她歇午覺,見她闔眼睡著,替她蓋好了絲棉錦被,方欲退出去,忽聽她輕輕說了一句:“我想要個孩子。”碧落怔了一下,她睫毛輕輕揚起,便如蝶的翼,露出深幽如水的眼波,碧落道:“主子年輕,日後來日方長,替萬歲爺添許多的小阿哥,小格格。”她嗯了一聲,似是喃喃自語:“來日方長……”又闔上眼去,碧落久久不聞她再言語,以為她睡著了,方輕輕站起身來,忽聽她低低道:“我知道是奢望,隻當是作夢罷。”碧落心中一陣酸楚,隻勸不得罷了。
琳琅歇了午覺起來,卻命錦秋取了筆墨來,細細寫了一幅字,擱在窗下慢慢風幹了墨跡,親手慢慢卷成一軸,碧落看她緩緩卷著,終究是卷好了,怔怔的又出了一回神,方轉過臉交到她手中,對她道:“這個送去乾清宮,對李諳達說,是給萬歲爺的壽禮,請他務必轉呈。”想了一想,開了屜子,碧落見是明黃色的繡芙蓉荷包,知是禦賜之物,琳琅卻從荷包裏倒出一把金瓜子給碧落,道:“隻怕李諳達不容易見著,這個你給乾清宮的小豐子,叫他去請李諳達。”卻將那荷包給碧落,道:“將這個給李諳達瞧,就說我求他幫個忙。”唇角慢慢倒似浮起淒涼的笑意來。
碧落依言去了,果然見著李德全。李德全接了這字幅在手裏,不知上麵寫了什麼,心中惴惴不安,斟酌了半晌,晚間覷見皇帝得空,道:“各宮裏主子都送了禮來,萬歲爺要不要瞧瞧?”皇帝搖一搖頭,說:“朕乏了,不看了。”李德全尋思了片刻,陪笑道:“宜主子送給萬歲爺的東西倒別致,是西洋小琴。”皇帝隨口道:“那朕就瞧瞧。”李德全輕輕拍一拍手,小太監捧入數隻大方盤,皇帝漫不經心的瞧去,不過是些玩器衣物之類,忽見打頭的小太監捧的盤中有一幅卷軸,便問李德全:“倒還有人送朕字畫?這是誰送的?”
李德全陪笑道:“各宮的主子陸陸續續打發人來,奴才也不記得這是哪位主子送來的,請萬歲爺治罪。”皇帝唔了一聲,說:“你如今真是無法無天了。”嚇了李德全趕緊道:“奴才不敢。”皇帝一時倒未多想,示意小太監打開來。
這一打開,皇帝卻怔在了那裏,李德全偷眼打量他的臉色,隻覺得什麼端倪都瞧不出來,皇帝的神色像是極為平靜,他在禦前多年,卻知道這平靜後頭隻怕就是狂風驟雨,心中一哆嗦,不禁暗暗失悔。隻見皇帝目光盯著那字,那眼神仿佛要將那灑金福字貢紙剜出幾個透明窟窿,又仿佛眼底燃起一簇火苗,能將那紙焚為灰燼。
皇帝慢慢卻在炕上坐下了,示意小太監將字幅收起,又緩緩揮了揮手,命人皆退了下去,終究是一言未發。李德全出來安排了各處當值,這一日卻是他值守內寢。依舊在禦榻帳前丈許開外侍候。
半夜裏人本極其渴睡,他職守所在,隻凝神細聆帳中的動靜,外間的西洋自鳴鍾敲過十二記,忽聽皇帝翻了個身,問:“她打發誰送來的?”李德全嚇了一跳,猶以為皇帝不過夢囈,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是在問自己話,方答:“是差了碧落送來的。”皇帝又問:“那碧落說了什麼?”李德全道:“碧落倒沒說什麼,隻說衛主子打發她送來,說是給萬歲爺的壽禮。”
皇帝心中思潮反複,又翻了一個身,帳外遠處本點著燭,帳內映出暈黃的光來。他隻覺得胸中焦渴難耐,禁不往起身命李德全倒了茶來,滾燙的一盞茶吃下去,重新躺下,朦朧方有了一點睡意,她那極清麗的字跡卻似乎重新浮現眼前。
“去去複去去,淒惻門前路。行行重行行,輾轉猶含情。含情一回首,見我窗前柳;柳北是高樓,珠簾半上鉤。昨為樓上女,簾下調鸚鵡;今為牆外人,紅淚沾羅巾。牆外與樓上,相去無十丈;雲何咫尺間,如隔千重山?悲哉兩決絕,從此終天別。別鶴空徘徊,誰念鳴聲哀!徘徊日欲絕,決意投身返。手裂湘裙裾,泣寄稿砧書。可憐帛一尺,字字血痕赤。一字一酸吟,舊愛牽人心。君如收覆水,妾罪甘鞭捶。不然死君前,終勝生棄捐。死亦無別語,願葬君家土。儻化斷腸花,猶得生君家。”
她的字雖是閨閣之風,可是素臨名家,自然帶了三分台閣體的雍容遒麗,而這一幅字,卻寫得柔弱軟遝,數處筆力不繼,皇帝思忖她寫時不知是何等悲戚無奈,竟然以致下筆如斯無力。隻覺心底洶湧如潮,猛然卻幡然醒悟,原來竟是冤了她,原來她亦是這樣待我,原來她亦是——這個念頭一起,便再也抑不住,就像突然鬆了一口氣。她理應如此,她並不曾負他。倒是他明知蹊蹺,卻不肯去解那心結,隻為怕答案太難堪。如今,如今她終究是表露了心跡,她待他亦如他待她。
心底最軟處本是一片黯然,突然裏卻似燃起明炬來,仿佛那年在西苑行圍突遇暴雪,隻近侍的禦前侍衛扈從著,廖廖數十騎,深黑雪夜在密林走了許久許久,終於望見行宮的燈火。又像是那年擒下鼇拜之後,自己去向太皇太後請安,遙遙見著慈寧宮廡下,蘇嬤嬤熟悉慈和的笑臉。隻覺得萬事皆不願去想了,萬事皆是安逸了,萬事皆放下來了。
琳琅本來每日去慈寧宮向太皇太後請安,太皇太後正命蘇茉爾在檢點莊子的春貢,見她來了,太皇太後便微笑道:“我正嘴饞呢,方傳了這些點心。你替我嚐嚐,哪些好。”琳琅聽她如是說,便先謝了賞,隻得將那些點心每樣吃了一塊。太皇太後又賜了茶,方命她坐下,替自己抄貢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