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全沒有法子,皇帝駕幸妃嬪所居的宮殿,規矩上亦無不可,隻是要中宮鈐印記檔。如今中宮之位空懸,倒也不必顧及。他仍是不死心,又勸道:“萬歲爺的心思奴才明白,可是教人知道了,難免會指摘衛主子的不是。”皇帝哦了一聲,語氣輕鬆:“萬一真讓人知道,朕就說是去見榮嬪。” 榮嬪是儲秀宮主位,入宮多年,資曆最深,李德全一思忖,皇帝如若說是去見榮嬪,諒六宮之人亦不敢再多嘴。心下雖仍是惴惴不安,可是皇帝一意孤行,自己亦沒有法子,好在這件事可以遮掩,眼下之計,隻有盡力去遮掩了。
琳琅自宴散後返回,換下了吉服,又卸了大妝,臉上脂粉洗得幹淨,麵如瑩玉般潔白光潤。因吃了酒,兩頰卻是滾燙發熱,錦秋笑道:“主子不用胭脂水粉,也是最好看的。”琳琅摸一摸臉,口中問:“我的臉真紅得厲害麼?”推開了窗子,但見月色極美,十八的月亮,雖隻剩了大半,高高的懸在那黑藍絨底般的夜空上,明亮皎潔。月華如水,映在她披著的長發上,那濃密的長發便泛出微潤的光澤,像是一匹黑緞子。忽聽見腳步聲,以為是碧落,便驀然回過頭來,微風拂起長發,像紛飛的蝶觸,口中說:“將門關了咱們就睡……”話猶未盡,便怔在了那裏。
皇帝微微一笑,對錦秋道:“沒聽見你們主子吩咐?下去吧。”
她臉上滾燙,也不知是酒意湧上來,還是旁的緣故,站起來默不作聲請了個安,低聲道:“萬歲爺還是回去吧,琳琅不敢。”
皇帝聲音極低,幾近呢喃:“你不要怕,宮門皆下了鑰,梁九功在外麵守著,不會有人知道我來了。”隨手關上窗子,將那天地間的無限清輝月色,皆掩在了窗外。
太後所居的宮中多植鬆柏,庭院之中雜以花木,因著時氣暖和,牡丹芍藥爭奇鬥妍,開了滿院的花團錦簇。端嬪與惠嬪陪著太後在院子裏賞花,正說的熱鬧,宮女通傳寧貴人來了。端嬪不由望了惠嬪一眼,畫珠已經進來,恭恭敬敬向太後請了安。太後素來待她極親熱,這時卻隻淡淡的說:“起來吧。”惠嬪卻笑盈盈的道:“妹妹今兒的氣色倒真是好,像這院子裏的芍藥花,又白又紅又香。”端嬪道:“珠妹妹的氣色當然好了,哪裏像我們人老珠黃的。”
畫珠笑道:“姐姐們都是風華正茂,太後更是正當盛年,就好比這牡丹花開得正好。旁的花花草草,哪裏及得上萬一?”太後這才笑了一聲,道:“老都老嘍,還將我比什麼花兒朵兒。”端嬪笑道:“妹妹這張嘴就是討人喜歡,怨不得哄得萬歲爺對妹妹另眼相看,連萬壽節也翻妹妹的牌子。可見在皇上心裏,妹妹才是皇上最親近的人。”畫珠嘴角微微一動,終於忍住,隻是默然。惠嬪向太後笑道:“您瞧端妹妹,仗著您老人家素來疼她,當著您的麵連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端嬪暈紅了臉,嗔道:“太後知道我從來是口沒遮攔,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太後道:“這才是皇額娘的好孩子,心事都不瞞我。”
惠嬪又指了花與太後看,端嬪亦若無其事的賞起花來,一時說這個好,一時誇那個豔,過了片刻,太後微露倦色,說:“今兒乏了,你們去吧,明兒再來陪我說話就是了。”三人一齊告退出來,惠嬪住得遠,便先走了。端嬪向畫珠笑道:“還沒給妹妹道喜。”畫珠本就有幾分生氣,麵帶不豫的問:“道什麼喜?”端嬪道:“皇上又新賞了妹妹好些東西,難道不該給妹妹道喜?”畫珠笑道:“皇上今兒也在賞,明兒也在賞,我都不覺得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了。”端嬪聽了,自然不是滋味,忍不住道:“妹妹,皇上待你好,大家全能瞧見。隻可惜這宮裏,從來花無百日紅。”畫珠聽她語氣不快,笑了一聲,道:“姐姐素來是知道我的,因著姐姐一直照拂畫珠,畫珠感激姐姐,畫珠得臉,其實也是姐姐一樣得臉啊。咱們是一條船上的人,姐姐若將畫珠當了外人,畫珠可就不敢再替姐姐分憂解難了。”
端嬪輕輕的咬一咬牙,過了半晌,終於笑了:“好妹妹,我逗你玩呢。你知道我是有口無心。”畫珠也笑逐顏開,說:“姐姐,我也是和你鬧著玩呢。”
端嬪回到鹹福宮,隻怔怔的坐在那裏發呆,棲霞見她這樣子,輕聲道:“主子別太傷神,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隻要提防著她些也就是了。萬歲爺如今正寵她,主子忍一時再說。”端嬪哼了一聲,道:“你沒瞧見她那樣子,真是輕狂。竟然出言脅迫,隻差爬到我頭上去撒野了。”棲霞陪笑道:“那也沒法子,當日的事,她是有大功。”端嬪冷笑道:“別瞧皇上如今待她好,不過是三天的新鮮,我就不信皇上能寵她一輩子。到了如今也別怪我心狠,再不釜底抽薪,隻怕真讓她先下手為強了。”
皇帝這幾日都是留在慈寧宮用膳,這日時辰尚早,皇帝勤於讀書,身旁專有小太監替他背著日常所讀之書,此時皇帝先揀了一本書來看過,讀了大半個時辰,因著口渴想要茶,不由抬眼望去,慈寧宮裏的宮女都新換了綠綢單衣,琳琅亦是一身碧煙水色的湖縐夾衣,隻銀線納繡疏疏幾朵梅花。皇帝一抬頭,卻在人叢環繞中見著那一抹碧色,她本低著頭裁剪衣料,頭上一枝翡翠簪子垂著細細一縷流蘇,漱漱的打著鬢角。蘇茉爾走過來跟她說話,她微笑著側過臉來,正巧看見他望著她,那鬢邊的流蘇便起了微漾的搖曳,笑意更顯深些,左頰上淺淺的梨渦。她身後正是花架子,牡丹團團簇簇,如錦似繡,她這樣嫣然一笑,隻覺如盈月清輝,映得那些花亦綽然生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