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暗湧(3)(1 / 3)

車程很長,我們之間並無太多話語。大多數時間我都是望著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發呆。窗外是枯幹的樹木,低矮的平房,灰色的天空被拉來拉去的電線切割成不規則的形狀。偶爾能看到在風中飛舞的紅色燈籠,映襯著茫茫雪地,刺眼到能把熱淚生生逼下。

忽然我看到福利院,在一片灰色建築中它的橘紅色屋頂被我一眼認出。我用力抓住窗框,直到那片屋頂消失。

在人聲鼎沸的火車站,嶼叔買了兩張站台票。我們來到月台時,那個深綠色的龐然大物正嗚咽著駛來。無數車窗被抬起,探出無數雙揮動的手和數不清的笑臉。之前還呈分散狀的人群忽然集中起來,一水兒地向著火車奔跑,像在黑夜裏沉寂太久的鳥忽然見了太陽。

嶼叔指著一根欄杆:“你站這兒別動,我接了阿姨就過來。”

逃荒似的人群烏壓壓地從我身邊掠過,五顏六色的衣服看得多了就成了調和在一起的髒兮兮的顏料。我緊緊地把著欄杆以保證不被衝走,四周的笑臉很多,可沒有一張衝向我。

嶼叔幾乎是從人群中擠出來的,他不時地回頭,望向緊跟在他身後不遠處的姑娘。

那姑娘在我麵前停下,短時間的遲疑之後,她迅速摘下墨鏡別在胸前,向我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汀汀好,我是韓熙寧,以後你可以叫我姐姐——”

“是阿姨,”嶼叔糾正,“以後你是阿姨,我是叔叔。”

她一愣,立刻改口:“該叫阿姨。”

返程因為有了韓阿姨而變得短暫。她比嶼叔會講故事,比我父母更懂得遷就我的話題。我喜歡她,嶼叔也喜歡。他總是有意無意地用手環住韓阿姨的後背。我的恐慌並未因為韓阿姨的出現而消失分毫。它一直都存在,在我還處於一個對潛意識毫無覺察的年紀,便在我的潛意識裏紮了根。

七點剛過,水餃就上了桌。跟韓阿姨正玩得很開心的我忽然放下手中所有的一切回過頭去,因為我清晰地聽到碗筷落桌的聲音隻有兩響兒。

有人說,無非是少了副餐具而已,小夫妻過日子,家裏不常來人,準備十幾副碗筷,用不著也白搭,沒什麼了不起的——話是沒錯,可我總覺得它要預示點兒什麼。

不出所料,嶼叔把筷勺都讓給了我和韓阿姨,自己用起了牙簽。偶爾夾不起一些什麼時,韓阿姨總會搭把手。這讓我再次想起我的父母,他們也相愛。

那種愛不是滲入自己的血液,而是滲入對方的,就像歃血為盟。於是很多時候在他們麵前我時常感到自己的多餘。一如此刻。

那晚我睡在客廳的沙發上,是我自己提出來的。我想先嶼叔一步,否則我會有種被趕走的感覺。而讓我多少感到有些意外的是,雖然他們都明顯地一愣,但誰也沒反駁。

“早點兒睡知道嗎?”

“晚安汀汀。”

客廳很暗。在嶼叔把門關上之後,這裏就成為了一個徹底密閉的空間。黑暗中的猛獸再次向我撲來,啖食著我的勇氣。

我拿出嶼叔曾經說過的話自我安慰,我告訴自己那些不過是黑暗跟孩子們開的玩笑。我與黑暗以及它的衍生品鬥爭,那些我所看不見的在屋外綻放的煙花成為了野獸的山林怒吼。

終於,這一切都平息下來。我知道野獸睡了,又或者隻是暫時休眠。

我把頭從棉被裏探出,長長地舒了口氣。就在這時,我忽然聽到了另外一種聲音。

那是一種故意壓低的叫喊,卻更像韓阿姨的呻吟。我覺得這聲音似曾相識,卻又想不起在哪兒聽過。還有喘息,一聲聲,沉悶的,粗重的,像是要把什麼徹底吞噬。在這周遭寂靜的時刻,這故意壓低的聲音顯得格外清晰。

“咯吱。”

“咯吱咯吱——”

是床板的聲音。甚至連節奏都如出一轍。我的記憶忽然複蘇。在姨媽家的某些晚上,它是伴我入眠的夜歌。

我感受到體內有種力量在生長,它是全新的,我說不清那具體是什麼。可它所形成的巨大氣流推動著我,我起身,來到臥室門口,伸手攥住門把手。

“轟——”

巨大的爆竹聲。

我嚇得抖了個激靈。幾乎在同時,一股熱熱的水流順著我的大腿內側流出來,在黑暗中形成一攤亮晶晶的小水灣。

我盯著它,忽然哇哇大哭。

“你又怎麼了?!”嶼叔的聲音聽上去比平時暴躁得多,像是誰把他惹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