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浮誇(4)(1 / 3)

空氣漸漸冰冷,四周一片黑暗,我依舊一動不動地縮著。如果不是忽然響起熟悉的聲音,我幾乎以為自己也成了一座假山。泛著金屬光澤的鋼圈刺痛我的眼睛,我起身,無措地站在草地上。

嶼叔轉動鋼圈,草腥味伴隨著碾碎聲浮動在空氣裏,可是輪椅卻以近乎停滯的速度前行。

“我不太方便過去,你來。”

我走過去。他的物理高度讓我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向下移。

“現在我得仰著頭看你了。”他似乎想開個玩笑,可話一出口就彌漫出一股潮濕的沉重。

於是我再次蹲下。

他的麵容在黑暗中模糊不清,悠長緩慢的語氣營造出無限淒涼的氛圍:

“我以為你走了。”

我沒說話,隻是一味搖頭。其實我想說“這場意外是因為我才發生的,所以我該留下來”,這是最直白也最古老的表達,可同時我也明白此言一出,我的去留就由感情問題變異成了責任問題——是的,變異。之所以不是“上升”

或其他什麼,是因為我從來不覺得在這類問題麵前,“責任”會比“感情”高尚到哪裏去。

他在歎息:“如果不是韓熙寧剛剛在火車站打電話給我,我真的以為你已經走了。”

“你這是不相信我嗎?”

“是我不相信我自己。”

歎息一聲接一聲,像午夜拍打礁石的海。

“汀汀,我實在覺得有必要跟你談談我的現狀。”

“我都說了我不想聽!”

他就像沒聽見,望著茫茫夜色:“還是說開的好。我……我可能以後都會是個殘廢……”

我捂著嘴:“你為什麼要說出來,就當我知道了行不行,你為什麼一定要說出來呢,就當我知道了不行嗎……”

“別這樣孩子!”

“你幹嗎不罵我呀!”我的情緒終於爆發了,潛意識中,我希望他對我的漠然持續得再久些,這樣至少能一定程度地減輕我的負罪感。可寬恕的信號就這麼匆忙而溫柔地到來了。“你幹嗎要去二中?我就那麼重要嗎直升就那麼重要嗎?你為什麼要去你為什麼一定要去啊!?”

我把臉埋進他的雙腿。我不是沒想過要把實話告訴他,可我的衝動是氣球,勇氣卻是一根針。

他撫著我的頭發,苦笑:“韓熙寧不該告訴你這些……知道了,也不過是徒增無謂的煩惱。”

“這不是無謂的煩惱……我還記得你說過,子女對父母的愛之所以遠不如父母對子女,是因為稱謂問題。”他手背上的淤青讓我回想起那天在醫院裏,他把一切都解釋得那麼合情合理。如今回想,病情卡一定是被他提前收起來了,點滴也一定注射了很多天。“可我今天才明白,正是因為家長從不在孩子麵前提起不易,才使得他們之間缺乏交流的共同點——如果不是阿姨,我可能永遠不知道嶼叔為我受了這麼多苦……”

“可那些苦對家長而言甘之如飴……去北京,會有無憂無慮的生活等著你……”

“可我隻想和你在一起。”

“那會遇到許多麻煩……”

“可我一點兒也不怕。”

“能給我個理由嗎?”

我脫口而出:“你上次說,如果有一天‘嶼叔’這個稱呼被替換成別的,你會特別失落。可你知道嗎,如果有一天我沒法兒再這樣叫你了,我會比你失落一萬倍——”

他忽然將我緊緊抱住:“謝謝,謝謝寶貝。”他的聲音很模糊,溫熱的液體滴入我的衣領。

我幾乎窒息:“再也不趕我走了嗎?”

他用力地點頭。

我攥起他冰冷的手:“那我們明天就去辦領養手續,這樣我就是你的女兒、再也不用怕那些嚇唬我的話了……”

“謝謝你留下來。”他在答非所問。

我以為以前的生活又回來了。多年前就選擇遊離於這個家之外的韓阿姨並不能決定什麼。我幼稚而狂妄地認為,隻要我們兩人都在,家就在。家在,一切就都會是原來的樣子。

說真的,我還妄圖通過那個熟稔的擁抱消除和改變什麼。可事實上它幾乎沒有起到任何作用。而那次溫存,同接下去的艱苦相比,也可短暫得忽略不計——我所要麵對的依舊是心底最深重的內疚。如同哥倫布雖然回到了起點,卻隻能獨自麵對物是人非的最初。沒有人知道在看似平靜溫暖的表麵下隱藏了多大的空洞,除了我。

嶼叔對輪椅的抗拒因為我的出逃而結束,漫長的康複生涯也在不久後開始。

複健室內窗明幾淨,各式各樣的器械擺滿了不大的屋子。康複師順手扶住他的輪椅。然而剛剛還默不做聲的他忽然變得那麼刻薄:“你不知道在國外隨意幫助殘疾人很沒禮貌嗎!”

康複師笑笑:“可這是在中國。並且,您不該拒絕我的好意。”

“要是我堅持拒絕怎麼辦?”

康複師無奈地聳聳肩:“那好,隨您,可您總有一天要適應這種有人幫助的生活——”

我及時地製止了他接下去的話語。嶼叔轉過頭,語氣中有著不可抗拒的威嚴:“出去!”

“可——”

“沒我的允許不準進來——這是命令。”

我坐在複健室外麵的走廊上,可心中依舊不踏實。放下表格我悄悄向複健室望去,嶼叔的輪椅就停在中央。複健室裏隻有他一個人在訓練,他的身影看上去很是孤單。

他試探著抓住兩旁的鋼圈,將輪椅的前半部抬了起來。我的心立刻提到嗓子眼,連呼吸都變得格外小。果然,由於重心不穩,輪子忽然向前滑動,他後仰著摔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