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浮誇(9)(1 / 3)

“為什麼要拿成長環境說事?如果真要這樣,沒有誰會比我更糟糕。”我的不幸之處在於從賀多那裏知道了血親間的相處模式,並且那麼迫切地希望它能夠作用於我們,“就算賀多的生活環境再差,母親再怎麼不靠譜,但至少父親是自己的。而我呢?我是個真正的孤兒。父母一聲不吭地死了——”

“說這些的時候你心裏是怎麼想的?”

我並沒有自掘傷口的意思,我隻想陳述一個事實。讓我難受的是嶼叔的語氣,像氣到極點又不能爆發,於是選擇了最委婉的方式。

“我並不是要故意讓誰難過,我隻是希望嶼叔別動不動就拿我朋友的成長環境來說事。”

如果是其他家長,此刻大概早已暴怒。而嶼叔隻是失神片刻,淡淡道:

“既然話已經說到這份兒上,我就尊重你。”

人處於少年時代的當口,身上總有股不知該稱為勇氣還是執拗的勁兒,不撞南牆不回頭,縱然撞了南牆也求個頭破血流。當時我不過是急於大吵一架以證明他把我當女兒,卻根本沒想到作為養父,甚至連法律關係都沒有的收養人,他所承受的壓力,以及其身份之艱難。

我和賀多依舊形影不離。晚自習之後我們兩人就窩在寢室,我開著台燈複習功課,她在書桌前塗塗抹抹。有時她會拿著速寫本在我眼前一晃,奪過來才發現上麵是不知何時偷偷畫下的我的肖像。她還會趁我不注意時在我的桌上留張字條,用孩童般歪歪扭扭的字體寫些莫名其妙的句子,例如“向日葵像海浪比太陽還明亮”,或者“黑夜的下麵是全世界最大的湖”。

我當然不會告訴嶼叔這些。潛意識中我模模糊糊地認為是那場車禍多多少少地改變了他的性情。就算不是賀多,我的任何一個朋友的到來都會讓他產生這種情緒。當然我從未讓自己的這些想法外露,而他自那次不愉快的談話之後,也再也沒提起對賀多的不滿。

我想自己當時是被這個名叫賀多的女孩迷住了——其實也很難說那究竟是一種什麼情感,就好像當某個事物不停用各種勁爆的手段轟炸你的眼球時,你就什麼也分不清楚了。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是煙雲,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慣性。

接下去幾天賀多一直很委靡,上課時哈欠連天。而我卻急需一種方式證明嶼叔和我是像普通父女一樣,隻是苦於沒有辦法。所以當她提出逃課的時候,我想也沒想就一口答應。那個下午我們從小花園裏翻出去,坐車直奔教堂。

我們站在教堂頂端的鍾樓上,屋簷遮掉了一部分光線,偶爾有一群鴿子滑過,像飛舞的紙屑,或者灰燼。風把她的頭發瘋狂地吹亂,她忽然伸手在口袋裏摸,煙和打火機被掏出來,錢夾也落在地上。

我撿起時看到裏麵的照片,愣了半天。她拿著煙盒指了指自己的前額。

隨著“啪”的一聲,火苗亮起。她熟練地點燃打火機,然後拿過錢夾看了看:

“認不出來是吧。”

她的敘述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就像她給我講述她父母之間的事情那樣,她仿佛在經曆了慘痛的淚水和傷口之後將自己完全抽離,於是她的敘述變得客觀並且毫無感情,一切的一切仿佛隻是為了告訴我——這個世界上曾經存活著這樣一個姑娘,她肥胖但敏感,其貌不揚但成績優秀。其實她並不愛學習,但直覺告訴她必須這樣。因為除了學習,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什麼是她隻要努力就能獲得的。她瘋狂地讀書做題,成績在學校名列前茅,在直升失利之後,最終在中考時以全市第一的成績進入直升班……她一直以為自己的人生道路就會這樣日複一日地繼續下去,她依舊充滿慣性地做著好學生,醜陋卻優秀。但是就在她初中畢業的那個夏天,一切都變得天翻地覆——她忽然覺得自己的前十五年一直是個笑話,而之前那個一味追求學習成績的自己簡直就是天大的傻瓜。

她開始瘋狂地減肥,在烈日下試圖像兔子一樣奔跑,被炙熱的陽光榨幹最後一滴水分,虛脫地回到家。同時她開始學畫,用生活費買來一堆堆畫板與顏料,將自己丟在其中,素描,速寫,彩畫……直到假期快要結束的時候,她才鼓起勇氣站在鏡子前。

“為了能減體重,我就差剃禿子了。”

“幹嗎要讓自己這麼受苦呢?”我擦了擦眼睛,“怎麼會這麼……”

“瘋狂。”

我笑了笑。

她的眼神充滿不屑:“一看就知道你還沒愛過什麼人。”

我默認。嶼叔從未跟我提起與“早戀”相關的話題。奇怪之處在於生活中也沒一個讓我心動的人,這也從某種程度上省卻了不少口舌。

“愛過以後你就知道啦。”她的聲音輕得像層紗。於是我開始明白,她之所以願意不顧一切地瘦下來,隻是因為愛上了一個男孩。

賀多口中的男孩子是這樣的——他高高的,並不是好看的類型,但卻有一雙非常漂亮的眼睛。她因為這雙眼睛而愛上他、並且開始為了他學畫。他一個人背著行李來到這座城市,在觀象二路的某條巷子裏開了一間小畫室,平日裏邊教學生邊創作。日子雖清貧,可他永遠都有辦法使“生活”這個大概念充滿質感——敘述這些時賀多居然成了一個完完全全的小女人。她的語調是輕柔的。說到男孩的某些細節例如總是沾著顏料的襯衣或者永遠會有一塊鉛筆灰的手指時,她甚至不由自主地放慢語速。

戀愛是張地圖,有的人跳進去,迷失的不僅僅是自我。如今想來,當時隻要我多少有些戀愛經曆,便知道她的敘述方式並不特別,那是身處熱戀——或者自己以為身處熱戀的人慣有的腔調。她們以為敘述的是客觀真實,其實說來說去都跳不出自己的臆想。

天色漸暗,賀多依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於是整個鍾樓都彌漫開淡灰色的煙霧,這讓我想起之前看過的英倫電影,那些在黑夜中疾馳的馬車穿過磚砌的哥特建築,在煙霧中絕塵而去,將一地的愛恨生死遺落在插滿稻草人的麥田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