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浮誇(12)(1 / 3)

嶼叔接到宿管部門的電話時我已經被送進了醫院,彼時已是午夜。據宿管阿姨說,在向他講述我的情況時,那邊一直無聲無息,在報出我所在的醫院後電話立刻被果斷地掛掉,沒過多久他就出現在醫院的走廊上。當所有人已經做好準備迎接他失控的憤怒與爆發時,他卻一言不發地走進病房。老師們進去時發現他正坐在我的床頭,攥著我的手,拇指在我的手背來回摩挲。

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的焦慮甚至恐懼,但他偏偏什麼都沒說。

嶼叔的焦慮和恐懼不是沒有原因的。經診斷,我的暈厥是由於受驚過度,但精神是否因此而受到影響則依然未知。

換句話說,我的神經會因此出現問題,同時不排除還有其他別的麻煩。

當天淩晨,不顧醫生護士的反對,嶼叔把不省人事的我接回了家。很久之後他告訴我,那時他已做好了最壞的準備,準備獨自麵對我醒來之後可能出現的一切狀況。可他不希望別人看到那樣的我,他不允許我在他的守護下尊嚴掃地。

我持續地糾纏於相似的夢境。那些夢的背景永遠漆黑,忽然一條水紅色的腰帶落下來,醒目刺眼。夢境的無助感在於,你目之所見的驚悚恐怖,在他們眼裏不過是你在雙目緊閉的時候皺起眉毛抓住被子,嘴裏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於是旁人所能做的,隻是徘徊在恐懼的周圍,卻遲遲無法進入黑暗的內核。

我是在那天下午醒來的,在黑暗中太久的沉湎讓我的眼睛對光線一時難以適應。迅速地,我意識到自己在嶼叔的臥室,嶼叔的床上。

印象裏的整潔明淨都全然沒了蹤影——原本擺在床頭上的書已被五顏六色的瓶瓶罐罐所取代。地板上淩亂地堆著一床被子,一個枕頭。

嶼叔進屋時隻用了一根拐杖,另一隻手拿著一副碗筷。空氣中彌漫開米粥的味道,極香,帶著甜絲絲的勾人的溫暖,緩緩攪亂著夕陽消失的步伐。

見我醒了,他的整個身體在一瞬間繃直,端著米粥定定地站在原地。

“汀汀?”

我點點頭。

“叫我。”

我張了張嘴,什麼都沒說。

“我是嶼叔,對嗎?”

我點點頭。

他長舒一口氣,甚至整個身子都因此而緩緩下墜。這時我才注意到他隻穿了一件再普通不過的藍格子襯衣,領口和袖口上的紐扣都沒有係,外麵罩了件灰色鴨絨背心,一條鬆垮垮的牛仔褲。頭發不知道幾天沒打理了,有些亂,甚至連絡腮胡都有了。

見我的目光聚在他的身上不肯離開,他摸摸頭發,有些尷尬地笑:“我也覺得太邋遢了。”

我想還他一個笑容,可是眼前全是賀多死去的樣子,嘴巴剛一張開眼淚就開始往外淌。他伸出食指拭我的眼淚,一下又一下,可淚珠愈發密集,完全止不住。最後我隻能衝他搖搖頭,把臉迅速別向一邊。

他沉默了一會兒,欠著身子端起粥,用勺子舀了幾下:“想嚐嚐嗎?”見我依舊別著頭不說話,他也沒再強求。

我在床上躺了兩周,也整整失語了兩周。嶼叔問的事我大多以點頭搖頭回答,遇到無法用點頭和搖頭回答的問題我便以沉默回應。時間久了,他也就隻選能用點頭或搖頭回答的問題來問我了。關於賀多的死,他隻字未提,像是全然不知。除卻每天寸步不離,再也沒有任何不同。隻是,當我從噩夢中掙紮著哭醒時,總有他摟著我,什麼都不說,隻是緊緊地摟著。

那天深夜,半睡半醒間,我聽見他在客廳裏打電話:“我不會帶她去看心理醫生……她想說話自然會開口,不需要我的強迫。她是我的女兒,她的心理是否健康我比誰都要有發言權……對!沒錯!熙寧!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承認你說得很對!可汀汀跟他們不同!她不過是還沒有從失去朋友的悲傷中走出來……”

嶼叔說得沒錯,我的確沒從賀多死去的悲傷當中走出來。當悲傷到了極點,我又開始憎恨,憎恨她一句話都沒說就這麼死了。而,更多時候我思考的問題是,什麼事讓她走上了這條路?這個問題永遠無法深入,每每想起就頭痛欲裂。

那天午飯過後忽然有人敲門,我在臥室就聽到嶼叔愉快的聲音:“汀汀!

出版社把書寄來了!你想看嗎?”

我點點頭,忽然意識到他在客廳裏看不到。他似乎也意識到這點,補充道:“我過會兒就拿給你,別急好嗎。”

這時又傳來一陣更加急促的敲門聲。

“莫非簽名的這就找上門來了?”我知道他是故意說給我聽的。這幾天他總會有意地給我講幾個笑話,或者把一些話故意誇張搞笑地說出來,哪怕他曾經不擅長甚至不屑於做這些。

門開的同時傳來一個急促的聲音:“葉叔,夏汀在家嗎,我找她有事——”

“你是誰?”

“我是宋雨征,葉叔您記得吧——”與此同時腳步聲直逼我的房間。

“給我停下!”嶼叔的語氣充滿命令,“汀汀需要休息,有什麼話對我說!”

“對不起,我太心急了。”宋雨征許久才低聲回答,“告訴她別為賀多的死難過,那不值得。”

我的頭像是被什麼用力地砸了一下。當她選擇將自己安靜地懸掛在暖氣上的那一刻,這個來曆有些搞笑的名字就注定像一根被燒紅的銀針,在我心髒的最深處紮根。這麼多天過去了我都遲遲不敢將它拔出,因為我怕血肉橫飛過去之後,那個傷疤會永遠潰爛。

房間門被打開的前一秒我迅速拉上被子側過身裝睡,而當它被再次放心關上的時候,我聽到嶼叔故意壓低的聲音:“你認識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