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諒我吧嶼叔,其實我明白你,你背負那個十字架太久了,那上麵的刺與釘子已經深深地紮進了你的皮肉,你不是拔不出,而是不想拔。我不是想曲解,更不是要在宋雨征麵前詆毀你,隻是因為我忽然發現你出於對我以前家庭的尊敬而定下的規矩、那些曾經被我拿來跟別人炫耀的規矩如今居然成為了我阻攔你結婚的理由與屏障——我有資格做你的女兒嗎?我為你帶來的幸福多於麻煩了嗎?既然沒有盡到做女兒的責任,我又有什麼資格讓你像父親一樣為我舍棄來之不易的幸福?
荒謬之後滲透的悲哀讓我不得不將這一切歸為你的刻意。我實在不知道該用什麼方式讓自己好受一點兒,於是選擇了最蠢的曲解和仇恨。我對著宋雨征哭哭笑笑,而他自始至終都摟著我。當天夜裏他把自己的床讓出來,抱著毛巾被獨自睡在客廳。
清晨當我醒來的時候,“嗞啦嗞啦”的聲響伴隨著油煙的香氣在空氣中飛舞。鵝黃色的陽光讓那間破舊狹小的廚房變得很溫暖,蒲公英似的飄散開,若有若無。平底鍋裏,兩隻雞蛋表麵在不斷地蹦出小泡又不停地破碎,而宋雨征正試著用木鏟子將它盛進盤裏。他彎著腰,頭低在抽油煙機下方,腰間的圍裙看上去有些滑稽。
端起盤子時他看到我。“睡得好麼?”他問。
我擠出一絲笑容,他像個長輩似的騰出手拍拍我:“什麼都先別想,吃飯。”
“雨征,”我頓了頓,“其實我早該答應你。”
“我早說過,就算不是你男朋友,很多事兒也一樣能替你扛。”
“可我是真想找個男朋友。無論帶我走出這段日子還是別的,我都覺得……你明白。”
宋雨征久久地注視著我,終於笑了:“夏汀你看,這小屋像不像個家?”
我在學校住到宿舍樓被封。在給嶼叔發了一條“假期接了新本子,大概要忙上幾個月”的短信後,我拖著行李搬進了宋雨征的住處。
宋雨征租的房子離美院不遠,那是一片頗有些年頭的居民小區,掩映在一片綠樹之間。北京的夏天酷暑難耐,租來的房子又沒有空調。溽熱的風吹在皮膚上就起了一層膩。桌子正衝窗戶,寫不出來的時候我就望望窗外,抑或打量四周。偶爾有流浪的幼貓出現,在樓道裏蜷縮著哀叫,我會拿著餅幹喂它。
整個假期我都活在稿子裏——其實哪有那麼多的劇本可寫呢,隻不過是不停地寫些不著四六的文字罷了。安心,更重要的是忘記——從這方麵來說,讀文科實在是件再好不過的事,當你一心一意地沉溺時,便會忘記生活中發生的所有,像經營生活似的構建文字世界。
但我偶爾還會給嶼叔發條短信,編造自己的近況,並且在最後寫一句“我還在忙,不用回複了”——其實是怕他忽然回了什麼能讓我心軟心顫的話。他的話中不帶刺,卻帶鉤,像雷達與探測儀,輕易便可將心中最觸碰不得的地方挖掘。
那時候我還沒有決定徹底不回家——我不過是想通過減少和嶼叔的聯係來稀釋他的再婚所帶給我的打擊,並且在慢慢走出來之後同他和林紫蘇保持禮貌疏離的關係——這樣表麵的平靜持續到那個夏天結束,距離開學還有幾天時我意外地接到了他的電話。“我們都很想見見你,待一個周末,不會耽誤你太久。”他的語氣中居然透著商量與懇求的語氣,這是之前從未有過的。而“我們”這個詞所透露的信息是,他們結婚了,至少,住在了一起。
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宋雨征:“我好得差不多了,剛好去檢驗一下。”
“你這是去自虐。”他這麼說。
宋雨征的話終於得到了印證。在踏進小區的那刻我居然聞到一股新生兒的味道,像是棉布與乳臭在不開空調的屋子裏發生的化學反應。
九月,天氣轉涼。小區濕漉漉的灰磚地麵上還鋪著幾片漸黃的秋葉,四周空無一人,可那乳香偏偏一直不散。它和空氣一同在我的周圍環繞,讓我錯覺自己是追逐著這股氣味尋到的家門。伴隨著那股氣息我甚至聽到嬰兒的笑聲和啼哭聲,這個略帶魔幻現實主義風格的小插曲著實將我故作平靜的心攪成一鍋爛粥。
電梯打開,我看到那扇熟悉的褐色防盜門,那股乳香也隨之濃烈,我甚至看到白色氣體從門縫裏飄出。我掏出鑰匙,卻又怕開門後見到乳香的來源,於是隻得來來回回地走動著。太陽偏西,光線照穿玻璃,落在身上,又向更遠處投下淺褐色的影。
門開時我嚇了一跳,那響聲實在太大,似乎要把門把扭斷。再然後我就看到穿著我送的粗線毛衣站在我麵前的嶼叔。我用極短的時間考慮如何展現一個因為工作許久未回家的女兒形象,我甚至在想是否該肆無忌憚地撲進他懷裏。
思考所產生的空當無疑會讓氣氛尷尬,但好在嶼叔用一個拍肩並順勢將我攬住的動作以及一句依稀聽出感慨的“終於回來了”補齊了所有空缺。
我隨他進屋,坐在沙發上。“忙得連家都不認得了吧?”他問。
“我——”
“再忙也得抽時間回來看看。”充斥著商量的口吻讓我充滿了負罪感,如果是命令或許能讓我好受些。我點點頭。家裏沒有任何新生兒的跡象,扇動鼻翼,甚至連那氣味也沒了蹤影。我鬆口氣,暗笑自己神經敏感。
嶼叔像以前一樣坐在旁邊的沙發上,他並不說話,隻是眯著眼睛看我,一個嘴角微微向上翹著。這種情境下的沉默並不尷尬,相反卻能讓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假裝一切都沒發生。他,我,這個家,一切還是老樣子,我們是兩個人,我們的家也是兩個人的家。可是,把目光移向周圍後,我的思維卻瞬間跳回現實:家的布局沒變,但卻添置了很多物件兒。我和嶼叔挑來放在電視機旁的那個褐色長頸花瓶被換成了水晶沙漏,連沙發套也是新購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