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皇上……”阿耶又極快地望了一眼長恭,似乎想說什麼,但還是吞了回去。
“行了,你先退下吧。”宇文邕的目光閃著微光,“或許我們要開始計劃怎樣再次攻打齊國了。”
阿耶一聽這話,頓時精神振奮,“如今斛律光和高長恭都已除去,齊國的滅亡看來是遲早的事了。”
宇文邕並未說話,隻是笑了笑,揮手示意他退下。
雨,下得越來越大了。紅杏俏出樓閣,薔薇爬進軒窗。分明是百花爭豔的春,上天卻陰沉著臉,淅瀝淅瀝地,哭泣個沒完沒了。
宇文邕坐在她身邊,望著無聲無息的睡著的她。她睡的很熟,就好象很久很久很久都沒有這樣深深的沉睡過了。烏黑如絲綢的長發從枕頭上流泄而落,蒼白的麵容就象一朵白色的梅花。
現在的她,一定很傷心吧。
其實,今天……他是有意讓她聽見這個消息的。他知道她一定會出來偷聽,也知道她一定會悲慟萬分。但是,痛過之後,她也會徹底死心了吧。那個孩子的父親,已經死了,也扼殺了她內心尚存的最後一絲希望。
這樣的話,她永遠不會離開了吧。
他的心裏隱隱湧起了一絲狂亂的興奮,仿佛有一種快樂的餘燼潛藏在身體的每一處,隨時可以燃起烈火。
他從不曾這樣失控過。
抬眼看了看天色,他伸出手輕輕攏了攏一絲滑過她麵頰的長發,站起身,準備離去。
這時一隻蒼白的手輕輕拉住他的衣袖。
昏沉沉中,長恭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一個月夜。
她看到自己仍然是一個八歲的小孩,不知為什麼她覺得如此疲憊,也許是白天的時候練功太辛苦了,她十分渴睡。恒伽的身影就在身邊,那夜的月光還是那樣恍惚,月下的藤花開到盡頭,風過處,花瓣依然在風中寂寥飛舞。
她似乎聽到恒伽在問她:“長恭,今天想吃什麼?是王記的乳酪還是李記的甜湯?”
很久很久以前,她好象也聽到過這個問題。為什麼是很久很久以前?她無力細想,隻是看到夢裏的自己什麼話也沒說。
恒伽笑得像隻狐狸,“想不出來我就先走了,你隻怕追也追不上我。”
見他轉身離去,她心裏非常焦急,不顧一切的伸出手來拉住他的衣襟。
“恒伽……不要走。”她的眼睛酸澀,喉間哽咽,“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不要走。”
宇文邕有些驚訝的看著似是在夢魘中喃呢的她,無比溫柔無比憂傷,好象一伸手就會打破的脆弱。
他竟然不忍心掙脫她的手,就那麼慢慢的坐回床邊。
“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微微張啟的嘴唇,皓齒的微光,仿佛還在迷夢中。
他靜靜凝視著她。慢慢慢慢的,他俯下頭去,將自己的嘴唇覆蓋在她美好的唇形上。他嚐到她微鹹的眼淚,象是流淌的月光。
在那一刻長恭的睡夢出現了分歧。她的腦海裏同時存在著兩段記憶。
一段是充滿隱隱的悲傷,恒伽在她的睡夢中象月光一樣消散而去;另一段裏的恒伽,那麼溫柔的低下頭,他的頭發與她散落枕上的長發重疊,他的麵頰貼近著他的麵頰,他美麗的眉也觸到了她的眉,他優美的嘴唇靠近她的嘴唇……官感重疊著官感,精神交合著精神,夢幻編織著夢幻。
無法以筆墨形容,
天上人間,唯願不醒的夢境。
那一夜宇文邕第一次擁抱著一個人入睡。
長恭將頭靠在他懷裏,睡得很安心,完全不知道這是敵人的懷抱。
而他,在接近黎明的最深黑的某一段時間,也寧願忘記了,好象什麼都沒有記起。
擁抱著她,多少年來,他心中第一次有了一種溫柔的觸動,斜靠在床邊,迷蒙的夜色,他第一次嚐試允許自己放縱思緒,從前的很多很多事倒流回心裏。
小時候,和哥哥們一起騎馬射箭,年紀最小的他卻總是能得到父皇最多的誇獎。
三哥生日的時候,他親手做了一隻風箏給他,兩人溜出宮玩了半天,回來後卻被父皇狠狠教訓了一頓,可他們覺得那是最開心的一天。
得知父皇去世的噩耗時,他表麵上強作冷靜,可在沒人看到的地方,卻是偷偷哭了很久很久。
八歲那一年,偷溜出宮和一個小孩爭買糖人,從此開始了和那個人之間宿命的轉動。開始了那若即若離牽扯半生的緣分……行了成年禮的那一天,他將一個刺客塞進了自己的浴桶裏,還破天荒的放走了他。這才發覺原來當年的小孩已經長大。
突厥的草原上,再次和他相逢……
那一刻,這相互倚偎著的兩個人,都是如在夢中,各有各的感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