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中的朱勝文眉心擰成一團,臉色也時而舒展,時而愁苦,口中還喃喃自語著些什麼。腿也緊繃著,不住抖動、痙攣。
大約兩刻工夫,朱勝文終於從噩夢中驚醒,翻身坐起,輕聲喘氣。稍稍平複後,看蔡諧成也已經坐起身。兩人輕敲房門,將黃邐和馬蔓麗喊醒。兩人疊好被子,收拾好行裝,大家正要出門,蔡諧成返身回去,滅了火焰,灑上些許水,以免複燃。檢查再三,方才帶好屋門,和大夥一路說說笑笑地輕鬆下山而去。
屋後,又露出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瞳子,目送他們四個不速之客離開遠去,直到看不到人影,也聽不到人聲。
四人一路下山返回鎮子,快到牌坊的時候,迎麵遇到一位白眉慈目,身著舊衲衣,頭頂有九個香疤的老僧,左手合十,右手持缽,高唱佛號。四人苦於老僧阻住去路,往右移開,意欲躲過,老僧也左移,繼續阻路。四人又往左移開,意欲躲過,老僧也右移,再次阻路。
黃邐怒火頓起,嚷道:“喂!老師傅!您幹嘛擋住我們的去路?”老僧微笑搖頭,不發一言。
馬蔓麗也覺鬱悶,說道:“老師傅!請您找別人化緣吧,我們身上可沒錢沒米的!”老僧微笑搖頭。
蔡諧成亦合十朗聲道:“老師傅!我們還是小孩子,您應該找大人化緣。要不,我們就布施點竹筍和山菇吧!”老僧微笑搖頭,不置可否。
朱勝文看他搖頭以為老和尚不要山筍和野菇隻要錢,於是在身上摸了半天,摸了一枚光緒重寶,一枚乾隆通寶,咚隆放入老僧缽內,看著老和尚。老僧又微笑搖頭,從缽內拿起那枚十文重寶,還回朱勝文手中,笑道:“幾位施主今後還會再遇老衲,今日就取一文,權作老衲結此善緣之見證。各位施主再會,老衲先行告退。”說完飄然而去。四人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搔頭弄首,半晌方才挪步回廚房。
把竹筍和山菇卸下後,黃邐和馬蔓麗留下在廚房幫手挑揀山菇,剝筍衣,朱勝文則和蔡諧成同她們告別後返回宿舍。朱勝文今天心情不錯,走到半路,想起那天總辦露的那手簫曲及劍法。曲調優美,清新婉轉;劍法空靈,圓潤回旋。如果每天收工之後跟他學個三兩刻時辰也挺不錯,無聊的時候也可以打發時間,心情差的日子也可以排憂解愁,學了劍法更可以強身健體,修身養性,說不定還能防身自衛。朱勝文開心地打著如意算盤,讓蔡諧成先行回宿舍,自己則拐了個彎一溜煙去了茶行。
進到茶行,來到總辦屋門前,正欲推門進去,卻看見總辦和張管事還有茶廠的幾個協管在開會,隻得悻悻作罷,退到茶行門口耐心守候,等待總辦去吃飯的時候,看看有沒有機會開口。
靠在牆上,看著茶行門前來來往往的或垂辮子或盤辮子或包頭巾,或錦衣綢褂手戴翠玉板指或棉襖棉褲或破衣爛衫,或一邊嗅鼻煙一邊談著生意或推雞公車或駕馭馬車或拉黃包車或肩扛手拉,或年富力強或皮褶老邁的各式各樣大清男人,以及著黑色塔夫綢高頂禮帽西裝革履蓄著八字翹胡須杵著文明杖叼著鍍金煙鬥的西洋商人,還有著黑色圓頂毛氈禮帽沒有辮子也西裝革履留著仁丹胡夾著公文包滿臉和氣禮貌的東洋商人,還有緞的棉的美的醜的抬的走的姑娘美婦老嫗,走馬燈般在朱勝文麵前踱來晃去。看得久了,人似也懵了,眼似也暈了,竟如同進入浮生幻夢鏡花水月一般,哪裏還分得清東西南北古今中外?
麵前的洋人中有兩個人回過頭來看他,不過看不清楚是高是矮是男是女。他揉了揉雙眼,原來高個英俊金發的男子就是米哈伊爾神父,手上牽著矮個金發的女孩竟是拉伊莎。拉伊莎不是已經長高了,長成大人了嗎?怎麼還是小女孩?管他呢!是她就好了!朱勝文興奮地和他們招手叫喚,正待上前同他們把手言歡,一輛飛快奔來的黃包車倏地從眼前飄過,風起塵卷,眼睛一陣眩暈。
黃包車過後,前方依舊行人如織,往來如梭,哪有拉伊莎和神父?怔愣半晌,方回過神來,原來竟是思念成疾,白日發夢。朱勝文心中頓覺悵惘寥落,悲愁欲泣。問此情此景,怎一個苦字了得?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辰,隻知道腿酸腳麻,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