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笛安
很多年前,讓-呂克擁有過一個小酒館。小酒館的名 字叫“所羅門”。倒不是那種隻在夜間開門的酒吧,館子 裏除了吧台,還有一排擠擠挨挨的小圓桌,中午也營業, 賣簡餐,和咖啡。門口的那塊小小黑扳,會每天更換特價 套餐的名稱。讓-呂克覺得自己的字寫得不好看,很難認, 所以那塊小黑板一般都交給夥計們負責。
不,在他擁有“所羅門”的時候,還沒有來巴黎。那 是法國西北部的一個小城,離大西洋不遠,是讓-呂克出 生長大的地方。“所羅門”的第一個老扳,是讓-呂克的爺 爺。他曾經聽說過,敦刻爾克大撤退的時候,因為戰事, 店都關了,不過還是會有一些士兵或者下級軍官,在經過 他們這座小城時的深夜,拍著門扳問老扳有沒有酒。反正打不過德國人,幹嗎不多喝點呢。大西洋就在不遠的地方。
讓-呂克是從父親手裏接下“所羅門”來的,父親把“所 羅門”經營得有聲有色,在熱鬧的20世紀60年代末,這裏 從中午到淩晨都擠滿了年輕熱情的學生。雖然這個小城離 風暴中心的巴黎很遠。學生們沒什麼錢,常常是七點多鍾 來了,隻叫一杯東西就撐到打烊,可是父親從不在意這些。 父親在歐洲戰後最美好的歲月裏日益蒼老,如果一個人一 生有超過一半的時間目睹著整個國家蒸蒸日上,那他自然 而然會對生命本身放棄某些警惕。讓-呂克至今都覺得, 在這點上,父親比自己幸福得多。
作為“所羅門”的第三代擁有者,小城裏認得讓-呂 克的人都覺得他一定是受了什麼刺激,才決定在三十五歲那年出讓了酒館,跑到巴黎去。“所羅門”的買家是讓-呂 克的姐夫。姐姐嫁給了這個比她大二十歲的男人,從此過 著衣食無憂內心不幸的生活。
沒錯,讓-呂克離開家鄉,離開“所羅門”,隻是因為, 巴黎有一個姑娘。那女孩從讓-呂克的小城裏,考進巴黎 的音樂學院讀書。自然是美麗而快活的,純褐色的頭發, 深綠色的眼睛。讓-呂克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擁有她。 這女孩精致得像是聖誕櫥窗裏配著音樂眨眼睛的玩偶,而 讓-呂克,小酒館的老板,或許永遠都是那個鼻子緊貼著 玻璃的小男孩,滿臉都是神往。其實或許沒那麼糟糕,隻 不過,讓-呂克從小就是個自卑的人,一看到過分美好的 東西,便覺得,還是看看就好了。其實女孩也認識他,城 市那麼小,基本上所有人都去過“所羅門”,可女孩隻是 把他看成一個同在異鄉的故交而已,隻禮節性地跟他吃過 一兩次晚餐,不知道是無心還是刻意,用非常隨意的方式, 提醒著讓-呂克,他沒有機會。
讓-呂克知道自己是個失敗的人。“所羅門”的經營其 實就是在自己手裏日益下坡的。更年輕的時候,他的生命 裏也停泊過兩三個女人,其中一個同居了快要八年,後來 還是消失了,一點音訊都沒有,幹淨得像是跳進了大西洋。 所以,讓-呂克其實也沒怎麼想過,萬一這個姑娘真的屬 於自己,自己該怎麼辦一一他不習慣想象太好的事情。美 麗的女孩自然不會空虛,音樂學院的學生們總有無數的 party。巴黎的派對總是有著更瘋狂更不可思議的狂歡和奇 遇。女孩像隻閃著光的蝴蝶,毫不猶豫地穿梭於熟人們和 陌生人們之間。讓-呂克總是在那樣的夜晚,靜靜地,局 促地坐在角落裏。看著她——有時候,準確地說,在她的 生活裏沒有男朋友的時候,她會把讓-呂克帶去參加他們 的派對。讓-呂克在家鄉的時候,並不是內向的人,隻不 過,在她的派對上,他的確不怎麼講話,看上去一點也不 像個男伴,倒像是個保鏢。曲終人散時,往往錯過了最後 一班地鐵,讓-呂克會叫出租車送她回住的地方。後來有 一次,他突然想到,也許她願意帶著他出去玩,不過是因為,他會替她叫出租車——一個月裏總有那麼兩三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