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沒有故鄉的我,和我們(六)(1 / 3)

文/李茜

到了酒店之後,因為我訂的是雙人間,便直接分了張 床給陳閔雯。我心裏揣著許多個問題想問,她的結婚對象 是誰,她這樣著急回來是因為什麼……但陳閔雯顯然是熬 不過長途飛行的疲憊和時差(況且她大概也不太願意提起 這些事),卸下行李便一頭栽到蓬鬆的床墊上。

我想到此行前來上海的目的,便覺得讓她先睡一覺也 好,因為我終將不得不向她攤牌的有關石勝的事,恐怕會 令她失眠幾個晚上吧。

我輕手輕腳地退出房間,再次出了酒店。星期一的早 上,街道上不時有拿著咖啡、麵包作為早餐,形色匆匆的 上班族,在高聳的摩登樓前像一隻隻微小的蜷蟻,一眨眼 就鈷進去沒了蹤影。此外也有提著布袋,正慢悠悠去往菜 市場的老人,走在街道的另一邊,還是舊舊的老房子,兩 三層樓高,房頂的木框窗斑斑駁駁地脫了些漆,襯著路邊 冬曰裏光禿禿的樹幹,越發顯出了年代的久遠。

繁華和蒼涼,像兩道往返疊的針腳,將上海這座城 如紐扣一般,細細密密地縫在了曆史的底布上。

我想起還和石勝在一起時,他就租住在這樣的老房子裏,外觀看上去頗有年代感,實際生活起來並不方便。同 樓的住戶除了幾個外地租客,多半都是上了年紀的本地 人。房間很擠,沒有獨立的衛生間,電閘很容易跳……無 論從哪一點來說都談不上舒適。可就算這樣,房租還是要 占掉工資的大半,生活並不輕鬆。

那個時候每隔兩三天,石勝便會來看我,等在我學校 門口,下課之後去某間小館子裏吃頓飯,偶爾看場電影回 來晚了,還要被宿管念叨幾句。有時到了周末,要是公司 裏的車空閑著,他便會借了來載我去附近的城市,杭州、 南京……包括當時正因為黃嘉和劉若英主演的電視劇《似水年華》而一夕之間炒得火熱的烏鎮。

我們也曾經像任何一對普通情侶一樣經曆過平淡如水 的曰子啊一一那藏在平淡中的幸福,我卻是在親手撕碎許 久之後,才懂。

回憶像鋒利的錒琴線,不斷絞緊我的神經,可這沉重 的回憶卻隻會妨礙我的理智,我竭力阻止自己論陷在這種 無用的軟弱中,掏出手機撥通了姚霖凱的電話一一在真的 見到陳閔雯之後,我發現已經沒有辦法不將姚霖凱牽涉進這場混亂中。

當我不得不對陳閔雯坦白此行來上海的真正原因,當 我必須向她複述一遍如今環繞於石勝那噩夢一般的迷霧, 當她也將和盤托出自己逃命一般離開加拿大的理由……當 所有這一切混亂攬在一起時,必須有一個冷靜、清醒的人 在場——例如姚霖凱——能阻止這場混亂引發出新的災難。

“喂,阮叢嗎……”電話撥通後,姚霖凱的聲音聽上 去有掩不住的疲憊。

“嗯,是我。”我咬咬牙,強迫自己說出此刻他避之 不及的話,“我……我已經把陳閔雯接回來了,她和我住一 間房……”

“……”電話那端無聲的沉默像是一種漫長的煎熬, 折磨的卻是沉默者自己。

“姚霖凱……?”

“我在聽,她……”他艱難地說,“她現在在你旁邊? ”

“不,她太累了,在酒店休息,我在外麵。”我硬著 頭皮說下去,“我還沒有告訴她石勝的事,她好像為著什麼 急事才突然回來,我怕她知道了……會更不可收拾……” -一所以,你……能幫幫我嗎?我向陳閔雯坦白的時 候,你能在場嗎?當我說不下去,或者她不肯相信的時候, 你……能幫我嗎?……

這些脆弱的心聲如同電流傳到嘴邊,卻像是遇到絕緣 體一般沒了聲息,我發現自己還是沒有辦法開口——這麼 些年來,姚霖凱他好不容易才獲得的些許平靜,我又憑什 麼自顧自地要去攪亂?我算是他的誰?難道僅憑“舊友” 兩個字,我就有資格幹擾他的“新生”嗎?

就在我內心掙紮的時候,一直靜靜聽著的姚霖凱突然 開口: “我知道了,我現在就過去,石勝的事等我到了再告 訴她吧。”

淚水就這麼毫無預兆地湧出眼角一一那些我還在猶豫 中的、開不了口的言外之意,他卻是都懂了。懂了,並且 毫不遲疑地擔當下來。

他平凡無奇的一句話,卻讓我一瞬間回憶起十多年前 那個我暗戀著的、體貼懂事的男孩,也讓一個念頭從我腦 中飛快地劃過——感謝你,姚霖凱,這麼多年過去,感謝 你讓我從未後悔曾經那樣地喜歡過你。

我坐在酒店大堂裏,等著姚霖凱開車趕過來,心裏卻 一刻也不停地想著石勝可能去的地方——當年他租住過的 房子?他在上海的朋友家?或者……回去他曾經的女朋友 那裏?

假設一個個提出,卻又被逐一否定一一如果石勝真的 來到上海,最有可能,也最實際的方法便是同我一樣,獨

自一人找一間酒店住下,不聯係任何認識的人。不,他連 酒店也不會住,因為那樣必須出示身份證……

就在我越想越亂的時候,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我起初 以為是姚霖凱打來的,屏幕上顯示的卻又是一串以“+001” 為開頭的未知號碼。

——陳閔雯……?

不對!我猛地回過神來,陳閔雯已經回來了呀,那麼 還會有誰從國外一一應該也是加拿大一一打電話過來? 我疑惑地接起手機:“喂……”

“Hello ? ”手機那端傳來全然陌生的男聲。

“你是……”

"You"re Wendy"s friend,right?"帶著些許鼻音的聲音講 出f荒暢的英語,"I"m her fiance John...John ? Huntington."

“什、什麼……”我喃喃著,並不是因為沒聽懂,隻 是一時之間緩不過神來。

但對方似乎誤認為我不懂英語,馬上換成了中文:“我 是Wendy——啊,是陳閔雯……我是她的未婚夫,我叫 John。”發音雖然帶著濃重的外語腔,但表達得很是流利, 大約在中國待過不少時間吧。

“你找我……有、有什麼事……”反倒是我變得結結 巴巴起來。

“電話記錄上麵她最後打的號碼是這個……在她不見 之前。”他的聲音聽上去很是沉重。

“不見?……不見是什麼意思? ”

“就是失蹤了!消失了! Disappear!You understand?!” 他顯然煩躁起來,聲調越來越高。但很快,似乎是意識到 這樣做是失禮,他深吸了一口氣,將聲音重新壓了下去, “她昨天趁我不在,沒留下一句話就走了……明天……”他 頓了頓,痛苦地說,“明天是我們的婚禮。”

我下意識用手捂住嘴,卻仍然阻擋不了驚呼從指縫中 流出:“天啊……”

“Wendy……不,是陳閔雯,她逃婚了。”對方的聲 音苦澀得如同熬製太久的藥,渾濁而嘶啞,“她現在,是不 是在你那裏? ”

我和陳閔雯之間關係的改變,開始於大四時的那個春節。

當時,比我們早一年讀書的陳閔雯已經畢業半年,延 續著學校裏的專業,成為了一名編劇,時常也給幾本雜誌 撰稿。石勝還在親戚家的進出口貿易公司工作,幾年下來 已經成為公司最為得力的骨幹。姚霖凱所念的建築專業要 讀五年,而我則到了臨畢業的門檻,一邊忙於畢業論文,

一邊打算寒假回來後就開始投簡曆。

但總體上,我的生活依然像之前三年一樣按部就班。 要說唯一出乎意料的,大概就是那時的我和石勝,我們仍 然在一起。

在長江入海口,日出,初吻……距離那一天已經將近 兩年,我和他成為了一對最普通不過的戀人,有過甜蜜, 有過爭吵,鬧過幾次分手,最終又複合,實在沒什麼新鮮。

有時候走在路上,會突然失了神,轉過頭怔怔看著這 個走在身邊的男孩,如雕塑般的側麵,像是陌生人一般, 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手會握在他手裏,為什麼會跟著他的 步調走,為什麼會和他在一起——就像是在做夢一樣。

可過了幾秒又會緩過神來,心理暗示一般讓自己承認 這樣的現實——石勝,他是我的男朋友,他人很好,對我 也很好,我們會繼續在一起,沒有必要改變。

那年的寒假,我正打算像往年一樣買火車票回家,石 勝卻興衝衝地另有主意。

那是一個周末,我去找他,兩個人窩在他租住的小小 房間裏,顯得更加擁擠不堪,但這擁擠似乎也驅走了不少 冬曰的寒冷。他捲在單人沙發上,穿著深色的厚實毛衣, 懶洋洋地半眯著眼,像隻縮手縮腳冬眠的棕熊。

“欸,我有個主意! ”他突然睜大眼,合手拍了聲響, “我舅舅剛換了車,舊的那輛說是給我開,咱們這次開車回 南城怎麼樣? ”他口裏的“舅舅”,正是那位開公司的親戚, 也就是他的老板。

“哈? ”我吃驚地瞅了他一眼,“開什麼玩笑,上海離 南城這麼遠,開車得開多少天啊。”

“怕什麼,反正你寒假這麼長,我多請幾天假回家過 年也沒什麼。”

“可是……”

“對了! ”像是又想起什麼點子,他整個人在沙發 上跪坐著,身體靠近我,“幹脆叫上姚霖凱和陳閔雯怎麼 樣? ”

“……”我一時無法出聲,呆呆地抬頭看著他。

“姚霖凱有寒假就不用說了,陳閔雯那種在家寫東西 的工作,跟放假也沒什麼兩樣。”石勝越說越興奮,眼裏 泛起光來,“而且姚霖凱也拿了駕照,這樣兩個人輪流開 也不累,一路上有好吃的好玩的都可以嚐個痛快,有好風 景也可以看個盡興,晚上累了就找旅館住,怎麼樣,不錯 吧? ”

看他像個小孩子一樣興奮不已的樣子,我也說不出什 麼反駁的理由,隻是心裏仍然有根刺沒剔除幹淨似的,隱 隱有些不舒服。

“你想是想得好,可他們不一定會答應吧……”我含 糊地說。

石勝正在興頭上,絲毫注意不到我語氣裏的遲疑,馬 上拿起電話:“我這就打電話,不信說服不了他們。”

就這樣,距離除夕夜還有兩個星期的時候,我、石勝 和姚霖凱、陳閔雯,這看似不該再有交集的兩組人,卻坐 在了同一輛車上,清晨六點半從上海出發,一路往南城駛 去。

我不知道石勝是怎麼說服他們兩個人的,事實上,自 從兩年前意外目睹了姚霖凱吻了陳閔雯,自從和石勝在一 起後,我便有意識地躲開了他們。尤其是姚霖凱,我總是 仔細地更改著自己吃飯、去圖書館一類的丨貫性時間,以圖 錯開姚霖凱常去的時段。

也許是從石勝那裏聽說了我們在交往的消息,姚霖凱 也不再打電話來給我,大約覺得不方便了吧。

起初石勝偶爾還會想找時間聚一聚,被我找借口搪塞 了幾次之後,也不再提起了。

但我知道他一直和姚霖凱保持著聯係,我原本以為用 不了多久,就會從石勝那裏聽到姚霖凱和陳閔雯正式交往 的消息,可卻從未如願。我不知道他們是沒在一起,還是 姚霖凱沒有告訴石勝,或又是石勝瞞著我……

可當石勝告訴我他們兩人將和我們一起回去時,仿佛 長久困擾我的迷霧終被驅散一一他和她,到底是在一起了 吧?

這個遲來了兩年的答案沒有讓我感到任何慰藉,也感 受不到失落,隻有一種空蕩蕩的茫然。就像一個忽然失明 的人在黑暗中摸索了許久,數不清跌倒了多少次,滾落 了多少次,卻在奇跡般地恢複了視力之時,發現自己眼中 所看到的景象竟然和失明的那個瞬間一模一樣,他還在原 點,沒有任何改變一一那麼當中那無數次的傷痕與痛苦, 那些艱難爬過來的坎坷路途,就相當於不存在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