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陣低沉的當當聲從珠簾內傳來,我同皇後扭頭看去,陽光正灑向一座做工精致的西洋琉璃鍾,那琉璃置麵上正泛著金光,頂部的小門大開,一個腦袋上梳著個大辮子的小丫頭木人彈了出來,咧著滑稽的大笑臉,跟著當當聲搖搖晃晃地拍了十下小手,然後彈了回去。
啊,這個丫頭長得很眼熟啊。
“看著眼熟嗎?”錦繡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把我唬了一跳。回頭看去,她正俯在我的耳邊,背著眾貴女,對我扯了得意的鬼臉,任描繪再精致的眼角擠出一條淡淡的笑紋來,我給逗樂了。她對我輕笑道:“這琉璃鍾有些年頭了吧。當年皇上命連姐姐搬到北齋宮,想一起搬走,結果下人們不小心摔了一次,壞了報時小人,皇上便順水推舟地給姐姐又賞下一座更大的。聽說那鍾字還是用象牙和珠寶鑲製成的呢,我卻舍不得把這座扔了,便著人修繕,索性把那個報時小人換成你的模樣,繼續用著,看看像不像你小時候那傻樣!”皇後顯然聽到了我們的對話,也看了一眼那個小人,略驚呼道:“晉王妃年少時便是這副模樣嗎?好生、好生可愛。”然後妙目頻頻看向我,滿含深思。
我猜其實她的潛台詞是:真想不到你當年好生醜陋,是如何泡到原非白大將的?
我便嘿嘿幹笑了幾下。錦繡抿嘴笑得更甜,纖指一揚,喚了歌舞,卻見十幾個身著白紗的舞伎,手持大拂來到殿中,跳起了宮中流行的白鳩舞。
舞樂漸漸舒緩了場中氣氛,眾貴女也開始低聲笑著聊起來,錦繡的紫瞳瞟向我,明明笑得甜美,卻壓低聲音對我道:“當年我初被調到夫人房內,就為一天沒有擦拭此鍾,便被她杖責十下,我當時便想,總有一日我要讓她也嚐嚐被人裸杖的滋味。”我正欲笑著回話,倒是宮人來報,“連皇貴妃娘娘到。”不一會兒,連氏消瘦的身影出現在大殿的門口。她慢慢走了進來,給皇後行了大禮。
這是我自回到原家後,第一次近距離看連氏。年歲同樣在她身上刻下了痕跡,甚至比我想象的要深得多,她鬢邊的青絲已暗暗染上幾絲秋霜,即便敷上再厚的粉,下眼窩還是深深地浮腫起來。眼睛仍然漂亮,卻已經被喪女之痛經年累月打磨得毫無神采。我注意到她的麵色極度蒼白,烏黑的青絲上雖壓著金釵寶鈿,但仔細一看,夾雜著幾絲雪白,竟有些許淩亂。
錦繡斂了笑容,站起身來,按長幼之序微微向連氏行了一個禮,而連氏卻必須回一個完整的屈膝禮。
“今日乃是皇上準皇後宴請後宮諸姐妹,及眾貴女前來觀賞天下聞名的君氏新衣秀,姐姐即便再有要事,可著人來通稟一聲。奈何令皇後娘娘、後宮眾姐妹,及眾內外命妃等汝一人多時?吾原氏最重禮法,姐姐又是宮中老人了,此舉實在有違宮闈體製,兼有藐視皇後之嫌,難做後宮楷模。”這個帽子太大了,連氏的眼中閃出一絲憎恨來,目光也更冷了。年輕的皇後正要開口勸解,旁邊一位略年長的嬤嬤卻輕輕扯了一下她的衣袖,皇後便默不作聲了。
連氏平靜下來,倨傲一笑,“你意欲何為?”錦繡冷笑道:“姐姐的記性越來越差了,自然是實行原氏家法。”連氏高昂起天鵝般細長的脖子來,大聲道:“吾乃皇上正室發妻,你這嬖妾也配碰我?”錦繡綻出一絲奇怪的笑意來,“姐姐說得對,妹妹確為妾室,隻是如今……隻有皇後才是皇上的發妻正室,就連姐姐你……也不過是一個嬖妾罷了。”所有人成功地看到連氏的麵容因為悲傷而扭曲起來。
錦繡的語調逐漸強硬了起來,隻聽她厲聲說道:“姐姐如此僭越,實屬大逆。”錦繡一揮華袍的廣袖,不待侍婢前來攙扶,早已來到中場,猛然對皇後雙膝跪倒,含泣道:“臣妾懇請娘娘按宮規責罰連氏藐視之罪,庭杖五十,以儆效尤。”此語一出,眾婦皆驚。高堂上的軒轅皇後饒是涵養再高,額頭也滲出了汗水,不由自主地看向身邊的嬤嬤。那嬤嬤隻是凝著臉,對著皇後微一點頭。
皇後輕咳了一下,微點頭道:“準……奏。”皇後的話音略帶不穩,錦繡隻是更柔聲微笑道:“領皇後懿旨。”立時有兩個強壯的太監前來拉過連氏。連氏身邊的兩個宮女亮出利刃,揮退太監,可惜不及施救,錦繡身後的初喜如鬼魅一般衝到連氏身邊。初喜的娃娃臉上仍然掛著討喜的笑容,卻眾目睽睽下快速擊落那兩個宮女手中的利刃,然後毫不留情地打斷其中一人的手骨,擰斷了另一人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