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綱將一支羽箭搭在弓弦上,雙臂一展,弓弦被拉開,遠遠看去,那張大弓繃得很緊,仿佛正在誠實的彰顯錦衣衛指揮使的勇武,然而紀綱自己心裏很清楚,這種弓,哪怕是個經常下地幹活的秀才都能拉得開。
在拉開弓弦的那一刹那,紀綱腦海裏飛速的轉過許多念頭,可是在他鬆開手指的那一瞬間他卻下了一個決心:他要盡全力好好的射這一箭。
這不是對上意的反抗,而是一種他必須要表現出來的訴求,他要明確的告訴身後高高在上的那個人:他紀綱還是一張好弓、勁弓,這天下間還有許多的猛獸凶豸需要他這張弓來對付消除。
這也不是乞求。紀綱明白自己這十幾年的威風完全建立在身後那人的恩寵之上,但他並不想求那個人,他這一箭要射的漂亮,要射出一個平等的要求,射出自己還未實現的願望。
他可以不做漢王的從龍之臣,甚至隻要可能,他也可以轉而投效太子,他貪戀權位,隻因為這權位能幫他完成心願,完成一個隱藏在他心底許多年的心願。
所以,在箭離弦的那一刻,紀綱的臉上再不複淡然,取而代之的是絕不退縮的堅定。
嘣!羽箭離弦,盡管弓弦力弱,但它依然劃出一道金光,遙遙對準百步之外的一根弱柳飛去。
紀綱的臉上浮上了一絲笑意,他對自己的騎射功夫十分自信,況且那根箭上還附著有他的內力,除非天意帶來的意外,這支箭必中。
然而,笑容剛爬上他的眉梢便僵住,因為意外發生了。
那支背負著一位錦衣衛指揮使幾乎全部賭注的羽箭堪堪將要射中一根柳枝的露白時,好像不知哪裏吹來了一陣微風,那根柳枝便像是綠裙舞女突然換了個嫵媚姿勢似的,白白的腰肢向一旁扭了一下。
羽箭射入了草叢,群臣一片嘩然。
紀綱仰天一歎,剛要策馬轉身,忽然一陣欣喜的喊叫聲傳了過來,紀綱聽的很清楚,是他最寵信的屬下,龐瑛。
“中了,中了,指揮使大人正中露白處……”龐瑛一邊跑過來一邊興奮的高喊,他那油光閃亮的圓臉上掛著欣喜的汗水,圓滾滾的身子看上去就像是個不停跳動的肉球,他的手裏高舉著一根柳枝,隨著他的跑動在半空中無力的搖晃,露白處那明顯的折斷痕跡十分刺眼。
紀綱有些愕然,也有些茫然,他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自己親信的用意,難道方才自己真的射中了,是自己眼花才沒看清?
站在場地外圍的錦衣衛親兵們轟然一陣叫好,像是晴天裏的一道閃電,狠狠劈在紀綱的腦海。他豁然轉身,目光迅速的掃過兩側那些麵麵相覷不發一言的文武大臣,心中一沉,頓時明白了一切。
方才的“天意”自然是人為,那根柳枝好巧不巧的在那一刹那扭動,很明顯是有人做了手腳,這個人是誰?是皇帝嗎?
而自己的親信龐瑛當然也不會眼看著自己出醜,在他看來,自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即便是明目張膽的“指鹿為馬”也不會有誰敢於站出來指正,隻要遠處高台上坐著的那個人沒看見就行。
那個人坐的那麼遠,龐瑛的身子又那麼胖,他能看得清龐瑛是撿起的柳枝還是折斷的柳枝麼?
紀綱不相信龐瑛會背叛自己,他沒有那個膽量也沒有那個能力,所以紀綱確信龐瑛此時所為是發自內心的忠誠。
然而今天所發生的一切就好像是一個精密串聯起來的環:太子車輅、太孫隨行、搶先射柳、代父而為、懲罰漢王、偷換長弓、拂動柳枝和此時龐瑛的舉動,這一環緊扣著一環,乍一看上去並不如何高明,仿佛成功與否全在天意,運氣成分頗大,隻要有一環運氣不好便全盤無用。
但紀綱的心中卻升起一陣陣的寒意,因為他知道這個看似聽天由命的計劃即便再來一次也必定會成功;因為他知道這個計劃的製定者謀的不是事,而是人心。
一個漏洞百出的計劃,隻要能將所有計劃中人的人心考慮進去,一樣可以成功達到目的。
紀綱終於開始感覺到了一絲恐懼,他不知道是誰要害他,但是這麼一個能將他、皇帝、漢王、太孫、龐瑛以及文武大臣所有人的人心全部利用起來的人心計恐怖到何種程度,可想而知。
是皇帝?鄭和?還是胡濙?亦或是這些文武大臣?紀綱慢慢環視四周,卻無法從這些人的臉上發現絲毫端倪。忽然,他的身體微微一僵,眼睛死死盯著一個方向,默然半晌才讓嘴角牽扯出一個苦澀的微笑。
他看到了隱藏在宮人中的李柏,那個眉清目秀的俊朗少年正在用一種快意的眼神看著他,盡管自己看過去時,少年及時低下了頭,可他還是看清了少年的相貌。
會是他?紀綱不敢相信一個十六歲少年能做出這般近妖的事情,然而少年能混進這個場合,很明顯就代表了他的參與,隻是紀綱猜不出少年在今日哪個環節中起了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