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泥塑
兩年前,在西藏,我遇見一個做泥塑的少年,他叫紮西多吉,十六歲。
我在一個小寺廟後院僧舍看見了他。他穿著僧人的紅色袈裟,坐在屋子一條黑色長條凳上,四方桌麵上擺著一個寬邊木匣,裏麵放了一些粘土。他低著頭,手裏專注捏著什麼。秋日傍晚的餘暉從他身後的窗戶照耀進來,給屋子鍍上一層輕柔的霞光。我慢慢靠近他,他沒有察覺有人來。
我看了他一會,問道,你要捏什麼?
他抬起頭來,看見我,有些意外,可能在想我是什麼時候進來的吧。
我解釋道,我剛經過,看見你和桌子上一堆泥巴,就進來看看。
我在做泥塑。他說,繼續專注手頭的活兒,我得先把泥胚捏出來,然後要放到陰涼處陰幹,再塗上白色底粉,畫上彩繪,塗一層清漆便可以了。男孩的聲音清柔,幹淨。
你為什麼要做這些泥人?我問,坐到他對麵的長條凳上。
因為喜歡。他說,臉上露出靦腆的傻笑。他告訴我,七歲開始,他便從師父學習泥塑手藝。他是在孤兒院長大的,十四歲才進寺廟修讀佛經。
紮西多吉會捏很多泥人形象,他帶我去看他以前製作的一些泥塑。有佛像,有戲曲人物,有寫實人像,最多是孩童嬉鬧的人物形象,特別生動傳神。他說,以前在孤兒院,常常捏泥人給孩子們玩,也會教他們自己動人捏。
其實,在我眼裏,他也不過是個孩子。我問他,為什麼要進寺廟做僧人。
紮西多吉說,我很少離開孤兒院,我對外麵的世界感覺惶恐,佛門是清淨之地,很適合我。
我突然想起了珊,她大概也對外麵的世界感覺惶恐吧。她不會適應勾心鬥角的人際關係,她也不適合名利場上的汙濁交易。我不否認,我有點嫉妒她。她單純,善良,堅毅,決擇,她總擔心不會有人喜歡上她這樣的人,可我要說,她會成為很多人喜歡的人,她是那種讓人恨不起的女孩。
我問紮西多吉,平時在寺院裏都做些什麼。
紮西多吉說,念經,禮佛,交流,辯經,學習藏文書法,做泥塑,畫唐卡,時而也看一些專業書籍,像曆史地理,中草藥方麵的也看。
我在寺廟住了兩天,走的時候,對紮西多吉說,如果有一天,你能走出去,或許,你會發現,世界比你想象中精彩。我把我的電話號碼寫給他,拍拍他的肩膀。他接過紙條,衝我微笑,露出兩隻可愛的小虎牙,卻不作回答。
紮西多吉一次也沒有與我聯係。我想,不是每個人都願意過闖南走北的生活。紮西多吉這樣也挺好的,在自己喜歡的天地裏,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情,不計較得失,隻求專注,安心,細細體會,同樣能使手中人物鮮活起來。
所以,其實最重要的,還是修研感情。一個人沒有心,靈魂便是灰色的,什麼事情都不能做到最好。
在去往北海的火車上,我給珊打去電話。我說,珊,我想清楚了,這趟旅途過後,我就安定下來。在郊外買一所房子,前門開一個庭院,栽花,種草,植樹,養一隻小狗,我在屋子裏閱讀,寫作,它趴在窗台的狗窩裏,慵懶曬太陽。
珊說,汐,你確定你是認真的嗎?如果你是認真的,你就應該讓季小樣陪你,而不是一條狗。不要忘記,你是有親人的人。
我頓時愣住,親人這個詞,仿佛離我很遙遠。從九歲開始,我便習慣一個人生活。我的思維還停留在我沒有親人的概念上。
記得剛出遠門半個月左右時間,有天,Tom突然問我,汐姐,你為什麼不打電話給Susan姐問問季小樣的情況。我當時是一臉迷惘,我好像從來沒有牽掛季小樣的心情。為此,我糾結半天,安慰自己,是因為季小樣有珊照顧,所以我才不擔心她。但其實,我是真的忘記有她存在這個事實。
於是,我安靜說道,珊,我不會跟季小樣同住的,她有你和陸,就足夠好了。那是大實話,我並不能好好照顧她,我隻是生下了她,卻常常忘記這一事實。因為她不是愛的結晶。我想,如果季小樣長大以後,知道這一事實,她會恨死我。我有自知心的,我根本就不配當她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