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真的累了。多少年的辛勤付出被戰火焚於一旦,因年齡而帶來的思維遲鈍終究漸漸成了他的負累。似乎永遠處理不完的公文,隨時隨地可能呈上的戰報,都成了他的負擔。當他偶爾空閑下來時,回顧往昔,卻沒有值得停留的片段。
教父的房門被輕聲叩響,他不曾抬頭,隨口道了句“進”。
青衣的軍士推門而入,手中的托盤中盛著一杯清酒。這是自戰爭爆發之後端睿所養成習慣,在睡前總要飲下一杯清酒才能睡得安穩,否則即便是躺在床上,也會翻來覆去、心神不寧。
端睿從青衣軍士的手中接過酒杯,靠在椅背上,輕輕晃動著酒杯,讓其酒香發散出來。他閉目養神,房間中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音。
“何澤,你成為我的貼身軍士多長時間了?”端睿冷不丁開口問道。
何澤一愣,卻還是恭敬回應道:“大概十三年了。”
端睿輕啜一口清酒,片刻後說道:“那你身為我的貼身軍士,為什麼要和貴族們勾結?”
此話一出,何澤如遭雷劈,他自認這些年來那些若即若離的關係被他掩藏得很好,卻不曾想到初次出手,便被一語道破。
端睿依舊閉著眼,不曾看他一眼,卻緩緩說道:“我是年邁了,但還沒有到耳聾眼瞎的地步。但凡有什麼東西確實存在過,必然會留下印記。”
“那您……”何澤驚詫,話卻不曾說完就被教父所打斷。
“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麼要和貴族們勾結?”
何澤咬了咬牙,低聲答道:“您應該知道,所有的貼身軍士,都得從家族中除名,自幼進入聖城接受訓練,以便被教父所挑選。”
“我很榮幸被您從眾多軍士中選拔出來,起誓成為您的貼身軍士。但是,我的身體中,依然留著家族的血。”
端睿長長歎口氣。“我查閱過你的檔案,你的家族不大,權勢薄弱,這件事本不應和你的家族有所牽連。”
何澤沉默,隨後嘶啞著聲音答道:“教父,您自幼被選中成為教父繼任者,隨後一路走到最高的巔峰,您的眼睛隻能看到大貴族們的互相傾軋、政務官們的政見爭鬥,卻從來不曾看到過身份低下者如何艱難求存。”
“若非我的家族權勢薄弱,麵對大貴族們毫無反抗的餘地,又怎麼可能會被他們監禁起來作為人質?”
端睿沒有開口,也沒有說任何安撫的話語,他隻是再度把酒杯湊到嘴邊,緩緩啜飲。
何澤自顧自往下說道:“我試圖找過軍隊,希望他們能夠幫助我。但是政務官們已經牽涉其中,所有的軍團都在他們的掌控之中。”
“——我已無路可走。”
隨著何澤的最後一句話落地,端睿剛好將喝空的酒杯放到一旁,站起身準備歇息。
“我不會怪你,你走吧。”
何澤一愣,心中的疑惑脫口而出:“您……不殺我?”
端睿搖頭:“人老了,就會開始厭倦殺戮了。更何況,此刻房門之外,皇家軍團的軍士們也已經做好了進攻的準備吧。一旦你向他們發出約定好的信號,他們的鐵騎隨時能夠踩破我的房門。”他的眼中滿是疲倦,卻露出一個平靜的笑容,“何必折騰呢?”
“您,都知道?!”
“我說過,”端睿在床沿坐下,“但凡有什麼東西確實存在過,必然會留下印記。”
“那為什麼您不選擇抵抗?為什麼還能平靜喝下那杯毒酒?!”何澤的聲音中充滿了焦急,卻也滿載著無可奈何。
“他們已經給我準備了最得體的死法,我就不用再費神和他們抵抗了吧。”那個白發蒼蒼的老人笑著說道,“更何況,此刻我所能求援的人,應該都被調派去其他地方了。他們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誓要置我於死地,不是區區你我就可以逆轉的。”
“教父!”麵對自己侍奉了十三年的教父,即便是親手將那杯毒酒送到對方手中的何澤,此時此刻卻也紅了眼眶。
“噓。”教父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唇邊,“你別忘了,這杯毒酒是我自己喝下去的,與你無關,但是我可以把‘殺死教父’的榮譽留給你。”
何澤哽咽著,不曾出聲,隻見端睿放下了厚重的床簾,平靜躺在床上。
“你回去吧,我所能給你的也就這些了,不過想來,他們會給你足夠豐厚的嘉獎。”
何澤低垂著頭,轉身準備離開教父的房間,卻又聽到教父在身後幽幽說了一句。
“幫我把燭火熄掉吧。”
青衣的軍士走到跳動的燭火旁,輕輕吹了一口氣,燭火熄滅,整個房間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那個疲憊至極的老人,終於可以得到長久的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