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子”就是兵。當兵就是吃糧。這是我家鄉的父老鄉親對“兵”和“當兵”的釋義。其實說“釋義”也並不確切,因為他們基本上沒說過“兵”和“當兵”這個詞,大凡街坊上一過兵,他們說的就是糧子來了;大凡誰當了兵,那就是誰去吃糧了。而我叔爺已經不止一次當過兵。
當時,我叔爺還知道的是:衡陽是個大地方,好玩。
我叔爺之所以知道衡陽是個大地方,好玩,是因為他在以往吃糧時,來過衡陽。
我叔爺一說起衡陽就口沫飛濺,那是顯示他到過大地方的自豪,他說衡陽那個大呀……哎呀呀……嘖嘖……
我叔爺說的衡陽那個大,大到什麼程度呢?那就是將十個白沙老街(新寧白沙老街是我叔爺的家鄉,當然也就是我的家鄉)加起來,也沒有衡陽的一條街長,更別說衡陽的火車站和衡陽的那條大江了。
“火車,你們見過火車麼?”我叔爺說起火車,似乎有點恨自己的口才不足,他簡直形容不出那火車的樣式,隻能學著火車的鳴叫,和那火車輪子滾動的聲音,再做出嚇人的樣子,說,你們把全白沙街的人都喊去,看能推得那火車動麼?嘿嘿,牛皮不是吹的,火車不是推的,你們隻有見到了火車,才知道什麼是不能推的。有火車就必有火車站,就好比犁田的牛得有個牛欄,拉車的馬得有個馬廄,那火車站就是火車困覺、歇息的地方,衡陽那火車困覺、歇息的地方啊,全天下第一!
說到衡陽的那條大江,我叔爺的話則簡直就有為之折服、唏噓不已而又舍我其誰(除了他,還有誰知道呢)的味道了。我叔爺說衡陽的那條江那個長啊,那個寬啊,那個氣勢啊,那個熱鬧啊,(你們)老街人有誰見過?沒有吧,隻有我吧!我叔爺說那條江能一口氣說上半個時辰,因為新寧白沙老街門前也有一條江,名喚扶夷江,一漲大水時,也夠得上寬的了,因此我叔爺非得以衡陽的那條江來壓倒扶夷江不可。而他講江水,講江裏的船,原本就是有口才的。
“……輪船、輪船,你們又沒見過的吧!這扶夷江裏從來都沒有過輪船吧!那能開輪船的江,你們說,該是個什麼樣?那江麵,該有多寬呢?全天下第一!”我叔爺又說了個全天下第一。
“衡陽那輪渡碼頭,是兩艘輪船對開啊!這一艘開過來,那一艘開過去,你們說,一天得過多少人?又哪裏有那麼多人過江、他們過江去幹什麼呢?那是做生意的老板和上班的工人哪!工人,你們知道嗎?不要種地,不用自己劃船,他們靠的是工廠……那江兩岸,嘿,全是商鋪、工廠,一眼望不到頭哇!你們說該有多少人過江,不用輪船行嗎?……帆船,帆船當然是有的啦,可人家江裏的帆船有多大?都是豎的三張桅杆掛的是三張帆,咱這扶夷江裏有嗎?沒有,連掛兩張帆的都沒有。那三桅帆船,你們知道能裝多重?幾千石哪!哎,你說木排,人家那江裏,當然也有木排啦,隻是那木排有多寬,連起來又有多長呢?咱這白沙老街,也就和它差不多吧……人家那木排往下放去時,一排連著一排,就等於是咱這一條一條的老街在江麵移動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