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2)

我叔爺他們這批新兵,坐上了開往衡陽的火車。

從縣城新兵訓練營步行去兩百多裏外的鐵路這段行程,本來是我叔爺最好逃跑的路程,可他想著那衡陽,想著往衡陽開的火車,想著有火車坐的滋味,他不但自己走得格外起勁,還鼓勵著同行的快點加勁。

一坐進火車的悶罐子車廂,我叔爺興奮了。嗬嗬,老子又坐上火車了,老子又能去衡陽了……

在火車車輪輾著鐵軌發出的“咣東咣西”中,我叔爺想著那令他嘖嘖不已的衡陽就在前麵時,心裏的話兒終於憋不住了。

“老塗,你去過衡陽沒有?”他扯了扯坐在旁邊的老塗。

我叔爺明明知道老塗不可能去過衡陽,但正是因為老塗沒去過衡陽,他才想把自己不但去過衡陽,而且對衡陽熟悉得不得了的話對老塗說一說,才能使老塗成為聽他訴說衡陽的知音。或者說,令老塗更加崇拜他,成為對他早就去過衡陽的又一個崇拜者。

老塗卻勾著個腦殼,不吭聲。

“喂,老塗,你到底去過衡陽沒有?!”他加大聲音,且嚴厲了口氣。

老塗依然勾著個腦殼,依然不吭聲。

“老塗,你他媽的啞啦?!”

從我叔爺那瘦小的身軀裏,立即惡狠狠地迸出來這麼一句。

我叔爺盡管已經去過衡陽,也就是說他已經不止一次吃過糧,但在這批前往衡陽的新兵隊伍裏,他仍然是個“新兵”。或者說是個不得不冒牌的新兵。

我這個不得不冒牌的新兵叔爺,怎麼敢對老塗這麼凶呢?大凡像我叔爺這樣不得不冒牌的新兵,從又一次吃糧開始,就得處處裝出是第一次吃糧的樣子來,處處得小心謹慎,以防自己那曾經吃過糧的身份暴露出來。倘若那曾經吃過糧的身份被長官知曉,不惟是再也休想逃脫,其後果更是不堪設想——輕者坐牢,重者槍斃!

我叔爺之所以敢對老塗這麼凶,因為他自認為老塗是他的“老鄉徒弟”。

其實,這老塗隻是我叔爺在縣城新兵訓練營認識的一個真正的新兵而已。

這新兵訓練營,用我叔爺的話來說,那就是換衣吃飯的地方。隻要一到了新兵訓練營,身上那身髒得如同叫花般的單薄衣衫就能被剝下(像我叔爺這種吃糧的人,是絕不會穿件哪怕稍微齊整一點的衣裳去吃糧的,臨到快走時,他必將身上的衣裳全部脫下,與人去換件爛衣裳,當然,好一點的衣裳換破爛衣裳是有條件的,那就是得給差價,而這差價於對方來說,又是劃得來的,於是一筆以物易物的生意完成,我叔爺能得那麼一丁點兒利潤,對方也得了一身自認為滿意的行頭),換上一身黃衣服,腰間還能係上一根皮帶(這根皮帶,我叔爺以後又能去以物易物,賺取差價);換了那身黃衣服後,便是吃飯。不要錢的大鍋飯,到哪裏去找?到哪裏去尋?不過這吃大鍋飯也有技巧,或曰竅門。我叔爺的技巧或竅門是:當大鍋飯一開,他立即衝上前去,第一件要緊的當然就是裝飯裝菜,他那第一碗卻不是做死的裝,而是平平即可;三兩下扒完第一碗,忙裝第二碗;第二碗亦如是,三兩下扒完,便是第三碗,這第三碗可就得用飯鏟壘緊再壘緊,堆滿再堆滿了,而後便是不慌不忙地吃,因為那飯桶裏,已不可能再有多少。

我叔爺這吃大鍋飯的技巧或竅門,其實有點像孫臏的賽馬之法,以下者對其上者,以中者對其下者,以上者對其中者,三局兩勝,肚子總比人家吃得飽。隻不過他這吃大鍋飯之法,也是經過磨煉才得出來的。他第一次吃糧時,別說這大鍋飯搶人家不贏,受過的煎熬更是數不勝數。但我叔爺說,這就如同兒媳婦要想成婆婆,那就得熬。所以他認為長官打罵下屬、老兵欺負新兵,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他覺得當兵配上“吃糧”這二字,那硬是絕了。因為沒打仗時,餐餐有大鍋飯吃,至於那飯是哪裏來的,他才懶得去想也用不著他去想呢!倘若是打了個勝仗,那就更有好的吃,吃繳獲敵人的哪、上司犒勞的哪、地方上慰問的哪;若是打了敗仗成了潰兵沒有吃的時,也能強問百姓要,捎帶著摸點搶點哪,總之不會虧了自己的肚子。隻是有一條,他把握得鐵緊,那就是任何時候都不能丟了自己的命。倘若命一丟了,那還有什麼呢?那就什麼都沒有了。所以說我叔爺每一次當兵的目的都非常明確,第一是有飯吃,用不著自己操心;第二是保住吃飯的家夥,千萬不能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