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叔爺有句為他自己的命運做闡釋的話: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脫。
我叔爺在第二次替人吃糧時,真遇上了打仗。他說那槍炮子兒就在頭上“嗖嗖”地響,眼瞅著弟兄們就一個個地倒下,可後麵的長官仍在一個勁地喊往上衝。想往後退麼,那督察隊的機槍正頂著火哩!他說他就冷不丁地往前一撲,而後如同被子彈擊中一般,滾到一個黃土坑裏,不動了。沒過多久,隊伍全線潰退,他趁著混亂,溜了。結果他那頂替的名字被列入了陣亡,他說他屌事都沒得。
第三次吃糧,我叔爺說他學得靈泛了,不要等到打仗時再想辦法,而是在沒打仗之前就得開溜。那要真的碰上打起來時,太凶險。他說他就盼著部隊夜晚行軍,夜晚行軍時又最好是碰上雷雨交加。這雷雨交加的夜晚,掉隊的可就實在是不少。他就不能不掉隊啦!一掉了隊後,又最好是單獨掉在後麵,不過這單個人掉在後麵,就得要有本事啦!方位、四周的情況、民情、敵情……都得心裏有數,沒數就得想法摸清楚,沒有偵察兵那幾下子,你還不如不掉隊,弄不好,被敵方做個舌頭抓了。若是敵方隻抓了你一個舌頭還好,他得將你帶回去;若是抓了幾個,他全帶上難得費事,說不定就正好將你宰了。還有那當地人,若是正好恨了你這支隊伍的,恰恰給逮了個讓他們出氣的,那就至少會被打個半死……還有那地方鄉保,若得知你是逃兵,捆了,給送到隊伍上去,你可慘嘍!……
我叔爺就是因為幾次吃糧開溜都順利,到得第五次吃糧時,便硬想著再去看看衡陽。這下可好,差點被斃了,雖說是師長饒了他,但若再想逃,那就比登天還難了。
是禍躲得脫麼?
當我叔爺發誓要在衡陽守衛戰中把這條命豁出去時,他的心裏,其實又在尋思下一步怎麼辦。
他正尋思著,師長葛先才發話了:
“林滿群,你原來都當過什麼兵?”
“報告師長,我當過步兵、偵察兵,還當過炮兵、傳令兵。”
“是個能人嘛!”葛先才說,“有幾個兵能像你這麼全麵啊?!”
我叔爺不知道師長這是嘲笑他,還是誇他,但他裝做真受了表揚一樣,回答說:
“感謝師長誇獎!這一次,師長無論叫我幹什麼,保證死守衡陽,決不後退一步!”
我叔爺這話,夠得上氣衝牛鬥了。
我叔爺這話一出,和他並排站立的宮得富就有點受不住了,這大名鼎鼎的師長怎麼隻問林滿群而不問他呢?
宮得富和我叔爺不同,他從一幹上兵販子這個行當開始,就準備著隨時被抓獲,隨時掉腦袋的。因為他身上有著他“伯公公”的一條(也許是幾條)命案,他反正回不了自己的家鄉。一個回不了自己家鄉的人,他覺得活著與死了也就差不多。而他成為兵販子的緣由,又無法對人訴說。他能把自己燒死“伯公公”的事說出來嗎?那燒死“伯公公”的事,其實經常在折磨著他。他在無法述說的痛苦中捱著日子,過一天算一天,不但變得越來越冷酷,也變得對自己越來越無所謂。他能在和別人、包括長官一語不合時拔刀相向,或瞅空子開小差溜他娘的,也能在槍子兒頂到腦門上時,連眼睛都不眨一下。所以在連長有意想饒恕他時,他不願去說出那句求饒的話,他想著和我叔爺一塊被崩掉,在陰間也有個做伴的人。而當葛先才痛斥有錢人拿錢買證明以使自家的兒子逃避兵役時,他算是第一次聽到有人為他的“冤屈”說了話。更何況這位為他的“冤屈”說話的是個將軍!他實實在在的已被這位將軍感動。在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葛先才竟喝令為他鬆綁的那一瞬間,他就真的決心留下來了。他的決心留下來不光是願意戰死沙場以報效不殺之恩,他還得去找那個告密的老塗算賬。他要在開戰時打老塗一個“冷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