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叔爺得知站在麵前的這個屈八就是許老巴時,驚愕過後便咧開嘴巴笑,邊笑邊如同大人見著分別多年的小孩突然回家那樣,伸出手摸著屈八的頭,說:
“哎呀呀,屈八、許老巴,你可回來了,這些年你在外麵是怎麼過的嗬?”
我叔爺,其實比屈八還小幾歲。隻是他那被炸瞎的一隻眼睛、臉上被彈片留下的傷疤,使得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不知要大多少。仿佛真成了爺字輩。
不待屈八開口,我叔爺又說,你孤身一人在外麵,肯定受盡了苦,那些苦,又隻能憋在心裏,如今總算回到老家,見到了家鄉人,快把你憋在心裏的苦都講出來,講出來!
我叔爺這話,聽似是對回到家鄉的遊子關切之語,其實是要摸屈八的底。因為若論在外麵吃的苦,有幾個人吃的苦有他那麼多?況且在外麵也不一定就是受苦,說不定人家正是發了財回來呢!但我們老家人對從外麵回來的人,大抵都認為是在外麵吃了苦的,那外麵,無論南京北京、漢口長沙,哪裏有自己家鄉好!自己家鄉的水,都比外麵甜呢!外地方的生水,吃了肚子痛;在自己家鄉天天喝生水,沒有一點事!所以我叔爺這番關切的話,又非常符合我們家鄉的“鄉情”。
我叔爺吃糧當兵販子多次,不僅當過步兵傳令兵,還當過偵察兵,在衡陽血戰中先是當炮兵,到得炮兵無炮可打時,又以炮兵作為步兵使用……他這個死裏逃生的人,如今可絕不輕易相信任何一個人。
許老巴在外麵十多年到底是幹什麼,為何突然回到老家,為何把個名字改成了屈八,一回到老家,怎麼一下又能把包括老舂在內的一些人聚集到身邊,還要開什麼緊急會議,這些,我叔爺都要弄清楚。
然而,我叔爺想要弄清楚的這些事,他是絕不可能弄清楚的。出現在他麵前的這個屈八,是絕非他一個不管是當過偵察兵也好、炮兵也好、並且是打過衡陽保衛戰的兵販子所能比擬的。盡管屈八在外麵的確差點把命送掉,的確也是撿了一條命回來的,但他的那個差點掉命的事,是絕不會讓我叔爺乃至他最信任的家鄉人所知道的。他那個差點掉命的事,當屬於他自己的最高機密。並且,就因為那差點掉命的事,使他蒙上了一生之中最大的羞恥,那種羞恥,也許永遠都無法抹去!
我叔爺正要接著追問,從早已在等候我叔爺的人中間,響起一個脆生生的女子聲音:
“群滿爺、群滿爺,你先別問那些了,眼下是十萬火急的事,你先聽屈先生說。”
這個脆生生的聲音有如人在焦渴的時候,突然咬到一口甜津津、水汪汪的白蘿卜,讓人頓時心曠神怡。試想想,來到這個緊急會議地點的人,我叔爺、老舂、屈八、還有那些在昏黃的燈光的邊緣、尚未為我叔爺那隻殘剩點餘光的眼睛認出的人,都是些男人,在這本以為隻有男人才能參加的場所,驀地迸出個年輕女子的聲音,能不令人為之一振?
我叔爺一聽那聲音,笑了。
我叔爺嘿嘿地笑著說:
“你不是西鄉江家村的江大小姐麼?江大小姐也來參加這個緊急會議?”
我叔爺聽著那脆生生的聲音,雖然來了一點精神,但他對年輕女子的興趣早已大不如從前,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尊容,他那被炸瞎的一隻眼睛以及臉上被彈片留下的傷疤,已經使得年輕女子對他望而卻步。盡管他的年齡尚在足以和年輕女子調情的相配階段。故而他對這個早就相熟且實在長得漂亮的女子,不是回應“哎呀呀,江家小妹,你也來了啊,我可是好久沒見到你了”之類的話,而是略帶嘲諷,並不無詭秘。他沒直接說出來的意思是,連你江大小姐都來參加的緊急會議,這“緊急”,恐怕就像當年許老巴在八十裏山火燒他父親的寨子,白沙老街的人在幾天後喊,哎呀,快去救火。
我叔爺一喊江大小姐,那江大小姐不樂意了。江大小姐立即說:
“我不是什麼江大小姐,我有名字,我叫江碧波。不準喊我大小姐!”
我叔爺一聽,又嘿嘿地笑著說:
“好,好,碧波、碧波,你什麼時候有碧波這個名字了?這名字不是你爺老子給你起的吧?你爺老子跟我蠻要好呢!”
我叔爺又要開始耍他那當兵販子練出來的貧嘴了。因為這位江大小姐江碧波的父親,和許老巴——屈八的父親一樣,也是個一塊黴豆腐吧兩餐飯,省出錢來好買田買地的人。隻不過據說是那江忠源江大人的本親。江忠源是否給江碧波的祖上留下些金銀,祖上是否又留下些金銀給她父親,搞不清。雖說江忠源以清廉自律,但我叔爺認為,當官的不賺金銀,那就等於貓不舔腥,“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何況官至巡撫。
我叔爺有意這麼說,好引出江大小姐父親的話題來;引出她父親的話題來後,我叔爺就會問,若是你被土匪吊了羊,你爺老子會舍得拿出五十塊錢來贖你不?由此再轉到屈八身上去,好套出屈八的秘密……
我叔爺這麼一問,江大小姐立即回答說:
“碧波這名字,不關我爺老子的事。是……”
“群滿爺,你抽煙。”
不等江大小姐說出是誰給起的名字,屈八已經摸出一根紙煙,塞到我叔爺手裏,接著“嚓”地一聲,劃燃一根洋火,我叔爺趕忙將煙叼到嘴上,就著洋火吸燃。
我叔爺在衡陽和日本人拚死廝殺,被炸瞎一隻眼睛,死裏逃生回來後,除了被人背後喊作瞎子外,什麼也沒得到,就連一番安慰的話都無人跟他說。他在貧窮、孤獨,和寂寞中挪著日子。如今有人來請他開會,他本有幾分興奮,可一見是連江大小姐都來了的會,就斷定是個講耍話子的會;可這講耍話子的會,又出現了個屈八先生,而他一和江大小姐說話,屈八先生立即敬煙……他頓時將屈八先生和江大小姐聯係到了一起。這個屈八,是不是想和江碧波私奔呢?他想,私奔不對,私奔用不著喊這麼些人來,私奔的話,兩人早就跑了。屈八和江大小姐是要這些人來證婚,不敢讓兩家的父母知道……而這不請父母的證婚,無論老街人、鄉下人,皆是反對的,隻有見過世麵的人,才會理解,才會參與,所以屈八請來了老舂,所以老舂又受托來請他群滿爺,老舂是常上城見過世麵的,他群滿爺更是到過大地方的……
我叔爺自以為判斷得絕對正確。而屈八敬給他的那根紙煙(他自從在衡陽為奪日軍的大炮被炸瞎眼睛回到家鄉,可還沒抽過一根紙煙,也沒有任何人敬過一根紙煙給他嗬),使他感覺到了一種久違的敬重,他把要“偵探”屈八的事頓時丟到一邊,嗬嗬笑道:
“碧波小姐,碧波小姐,你和屈先生請我群滿爺來是請對了,隻是那喜酒,可也得照樣擺嗬,當然,秘密擺,秘密擺。”
我叔爺想著他應該有餐好的吃了。
我叔爺這話一出,屋裏的幾個人愣了,稍傾,齊聲大笑起來。笑聲中有一個聲音喝道:
“群滿爺,你是想吃喜酒想癲了吧,你一來,盡講些廢話,耽擱了時間。快聽屈先生講那正事!”
屋子裏燈光昏暗,我叔爺憑那隻殘存的眼睛尚有的一點餘光,自然看不清屋裏的人,但隻要有人一開口,他就能憑聽覺聽出是誰。
這個喊話的,於笑聲中有種威嚴。我叔爺一聽,又不免有點意外。
“和合先生,是你老人家啊?早知你老人家也來了,我就會飛跑著趕來。”
這位和合先生,姓林,名之吾。光聽這名字,就可知他是出自書香門第,非農夫商販輩。林之吾確係鄉紳名流,但地方上曉得之吾先生的不多,若打聽之吾先生,多半搖頭,且疑惑,本人在這街坊這麼多年、在這鄉裏這麼多年,怎麼就不知道這麼個名字?倘若問,你可見著和合先生?則連幾歲的小孩都會拊掌立言,和合先生啊,在那裏,在那裏!並立馬抓著你的衣襟,帶你去見和合先生。
鄉紳林之吾,以溫良和善著名,逢人皆是一副笑臉,地方人幾乎從沒見他發過脾氣,從沒和人發生過爭吵;而若街坊、鄉鄰吵架,他又必去調和,故得了個和合先生的外號。地方人說,要講這天底下如果有沒有脾氣的人,那就是和合先生了!一日,從八十裏山來了一個走人家,即探訪親戚的猛子後生,聽親戚講白話講到和合先生,大不以為然,決意親自去試一試和合先生到底有沒有脾氣。瞅得和合先生出了門,走在扶夷江邊的小路上,此猛子後生旋從另一條路趕到江邊,將和合先生迎頭截住。江邊小路狹窄,和合先生一見,忙側身相讓,說,你先過,你請先過。後生不動,反岔開兩腿,將小路堵住,說,老子從這條路上過,從來沒碰到對麵有人來的,今天既然碰上一個,我要講點禮性,讓你先過,看你怎麼過?和合先生將後生打量一番,說,你是要我受韓信胯下之辱啊,我非韓信,亦無大誌,用不著受辱勵誌,你不讓我過,我回去便是。和合先生轉身欲走,那猛子後生喝道,想走,沒那麼容易!上前一步,將和合先生揪住。被揪住的和合先生並不掙紮,更不慌亂,隻是說,這位兄弟,我到底有什麼地方得罪了你,你要出氣隻管出,我不怪你。猛子後生心想,真的碰上了這麼個不上火的人啊,揚起巴掌,本想嚇唬,卻真的刮在了和合先生臉上,後生正有點慌亂時,和合先生反把另一邊臉湊給他,說,這邊你還沒打,隻要你解氣,盡管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