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 3)

屈八召集的緊急會議,就是在岡村寧次製訂了合圍芷江的計劃之後不久。

不要以為將鄉人的會議和岡村寧次的計劃聯係到一起,是我這個作者在牽強附會。因為圍繞戰爭發生的許多事情,是連身經百戰的上將也難以想到的。不管這上將是正方或者反方。一些關鍵時刻的壞事或成事,就是最基層的人所致。

在南宋的抗金史上,女將梁紅玉擂鼓戰金山,將金兀術圍困在黃天蕩,元帥韓世忠原以為金兀術已是甕中之鱉,沒想到卻被逃脫,以致於仰天長歎,喟煮熟的鴨子又飛了。而金兀術之所以逃脫,就是當地一個爛秀才出的主意——連夜挖通了一條河。

元末,朱元璋打著抗元的旗號,其實根本沒和元兵打什麼仗,而是坐觀其他義軍和元兵廝殺,自己隻擴張勢力,等到元兵被消滅得差不多了,他再一個一個地將“義軍兄弟”收拾幹淨,最後稱帝。朱元璋之所以如此,就是采納了一謀士獻的“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之策。這謀士名叫朱升,是元末舉人,但這個舉人在未成為朱元璋的謀士之前,僅僅當了一下池州路學正,後辭去“地區教育局長”之職,到歙縣石門山講學,朱元璋召見他垂問時務時,也就是個教書先生而已。

在雪峰山會戰中,就是民眾獻的一條築城之計,使武岡城的工事堅固無比,以致於日軍四麵合圍武岡,十天都沒有攻下。這條築城之計,後麵有敘。而一座小小的武岡縣城的久攻未下,正是日軍三路進兵,全線潰敗的一大原因。

屈八他們的會議,進入了實質性的議題,那就是要和日本人幹,人從哪裏來?槍從哪裏來?

說到人和槍,瑤民獵戶楊六第一個發話了。

楊六說他可以集合起幾十個獵戶、幾十杆鳥銃。

這瑤民獵戶在山裏打獵的本領和槍法,可謂名聞遐邇。因為他們在山裏的生活,除了種幾塊旱土的苞穀棒棒以充作口糧外,靠的就是獵獲飛禽走獸,再以飛禽走獸賣與山外人,或直接易物,換來油鹽布匹等生活必需品。每到山外集鎮逢六逢九趕場日,就總可見肩上或扛鳥銃,或扛獵叉,鳥銃或獵叉端頭吊著、掛著各類野物、獸皮的漢子。這些漢子先是在集鎮不無威風地走上一遭,讓趕場的人們看看他們帶來的珍奇貨物,他們是絕不會開口叫賣的——他們帶來的貨物,是需要叫賣的麼?除了他們外,誰能有這樣的貨物?在這種時候,也隻有在這種時候,他們那在山裏因封閉,因被山外漢人多少有點瞧不起,而不無落寞的心,才算得意地、驕傲地暢快了起來。

果然,就有人圍上來,喊,啊唷,這麼漂亮的花豹皮啊?是花豹麼?啊唷,這是錦雉罷,幾多長的尾巴喲……被圍著的漢子亦不作聲,任憑圍看的人欣賞一番,若有人要買,便說出一個價格,那價格,大抵是不容許討價還價的,因為他們說出的價格,絕不會過高。倘若現場無成交,則對圍看的人笑笑,走。走到似乎是屬於他們專用以交易獵物的“地盤”,將貨物放於“地盤”上,蹲下,卷根喇叭筒旱煙,抽。抽旱煙時,眼睛微眯,看那趕場的各色人等,特別是著裝豔麗的女子。待到有人上前談交易時,也不急於成交,而是先和顧客講講白話,探聽一些時下的趣聞,好將探聽到的趣聞,帶回去講與家人、鄰舍聽,以顯示自己這趟下山不僅是賣了獵物,得了錢,買回家人叮囑的東西,而且收獲了山外的“時事”。他們在與人交易時,表現得讓集鎮人覺得這山裏人就是山裏人,不但做生意不會耍狡使滑,就是人這本身,也是老實厚道。隻有當他們返回山裏時,那種豪放,那種剛烈,才又重新回到身上。

當楊六說他能集合起幾十個獵戶、幾十杆獵槍的話語一落,我叔爺笑了。

我叔爺的笑,是種嘲笑。

我叔爺一邊嘿嘿地笑著,一邊竭力睜開那隻尚有餘光的眼睛,對楊六說:

“你帶了你那打野雞的鳥銃來麼?”

楊六沒聽出我叔爺話裏的意思,立即應道:“帶來了,帶來了,我是銃不離人,人不離銃的。滿爺,你要看我的鳥銃?”

我叔爺說,是要看看,看看。

楊六便將他那杆槍管依然發藍、槍托被磨得溜滑錚亮的鳥銃遞給我叔爺。

我叔爺接過鳥銃,以他那當過多次兵、玩過多種槍的老練手法,雙手將鳥銃一托。

我叔爺本是要以端步槍射擊的姿勢玩那鳥銃的,可步槍的槍托能抵住肩膀,這鳥銃的槍托卻是無法抵住肩膀也不用抵的。這種鳥銃,是將鐵砂(彈)直接從槍口灌入,以“鵝弓”(鳥銃發火機關)發火引燃硝藥將鐵砂擊射出去。那擊射出去的鐵砂可是以數十上百顆計,人若被擊中,那就滿身是彈,即算不死,也會痛得死去活來。若動手術搶救,那滿身的鐵砂,該動多少刀才能完全取出。故而在後來的雪峰山會戰中,日本兵竟格外害怕這種鳥銃,以為是種什麼“新式武器”,但又不知這種“新式武器”的名稱,隻見使用此種“新式武器”者,似乎是往鼻子上一嗅,立即槍響,便稱其為“嗅槍”,將擁有此種“嗅槍”的隊伍,稱為“嗅槍隊”。

那所謂的“往鼻子上一嗅”,其實是鳥銃射擊者的一種瞄準方式,鼻子靠近鵝弓,扣動扳機,鵝弓往下一磕,打燃火藥……

這種早已絕跡的老式鳥銃,自然有它的最大缺陷,即非但不能連發,而且裝彈藥費時,打完一銃,得重新往槍管裏灌注鐵砂硝藥,還得用一根長鐵釺從槍口捅進去,將鐵砂硝藥捅勻捅緊……想用這樣的鳥銃來對付日本兵,跟隨第十軍和日本人打過衡陽血戰的我叔爺,當然就要恥笑了。

我叔爺在端起鳥銃的那一瞬間,才想起這是鳥銃而非步槍,他便將托住鳥銃的左手垂下,隻以右手將鳥銃順勢往上一舉,說道:

“就憑這號鳥玩意兒,能和日本人交手?”

楊六卻不服這話,回敬道:

“三百斤的野豬我都能打死,那日本人,難道比野豬還難打?”

我叔爺哈哈大笑起來,說:

“楊六啊楊六,你隻怕也是三百斤的野豬,強在一張嘴。你見過日本兵的槍炮麼?”

我叔爺講起他在衡陽血戰的親身經曆來,講那日本兵的機槍、大炮、戰車,特別是那些不斷向前推進直接平射、如坦克般的火炮,因為就是那些推進到距他們陣地百米以內瘋狂轟擊的火炮,使他的那些弟兄們死傷殆盡,也就是為了炸那火炮,他隻剩下了一隻眼睛……

我叔爺講這些時,除了屈八外(屈八是見識過血戰慘烈場麵的,隻是與會的人都還不知),餘皆盡管聽得咋舌,卻不大相信。一輩子生活在山區的人,講究的是“眼見為實,耳聽為虛”。

獵戶楊六在聽我叔爺講時,也咋了舌頭,但他的咋舌,是一種禮性的表示,表示在認真地聽“你老人家”講。當我叔爺的話略一停頓,他就忍不住插話了。

楊六說:

“日本鬼的鋼槍我也見過,就是長長的,上著一把雪亮的刺刀。”

“你在哪裏見過?”我叔爺立即追問。

“就是去年,日本鬼在我們這裏追殺百姓,提著上了刺刀的槍……”

“你見著他們追殺百姓,為何不用你那鳥玩意射擊?你說你能打野豬,就不會打野鬼啊?”

“那,那……”楊六被我叔爺的話問得一時語塞,喃喃答道,“那是沒想到他們會殺人哪!”

“沒想到?既然親眼看見了,為什麼不用你那鳥銃還擊?”

“還、還擊,沒人叫我還擊哪!”楊六說完,自覺得確實有點理虧,是啊,當時怎麼不用鳥銃狠狠地給狗娘養的日本鬼幾銃呢?可當時、當時……他又不願承認自己當時也慌了神,而此刻,當著這麼多人,他可不能讓自己的顏麵盡失,驀地,他想起了一條反擊的理由。

“那你呢,你群滿爺呢?你群滿爺當時在哪裏?怎麼也沒見你群滿爺殺一個日本鬼?”

楊六這話一出,我叔爺立即答道:

“我群滿爺在哪裏?我群滿爺正在衡陽和日本鬼血戰!我群滿爺在衡陽打死的日本鬼,少說也有一個班……”

“你在衡陽和日本鬼血戰,那日本鬼怎麼又到了我們這裏?”

兩人爭吵起來。和合先生林之吾忙說:“群滿爺在衡陽和日本鬼血戰,那是千真萬確,日本鬼之所以來到我們這裏,那是分兵進犯,未予還擊,是一無準備,二無領頭人,倉促之間,和我等一樣,惶惑不知所以……”

和合先生這話,令我叔爺和楊六都覺得在理,皆收斂了火氣。

我叔爺轉而說道:

“你們知道日本鬼手裏的鋼槍叫什麼槍?那叫三八式步槍,又喊三八大蓋,你們知道它的射程有多遠?打得一裏把路遠呢!‘嘎崩’,他媽的日本人,槍法還他媽的真準……”

我叔爺說到日本人的槍法,楊六又不服氣了。

楊六說:

“這次要是讓我再碰到日本人,也要他嚐嚐我的槍法。”

楊六這麼一說,我叔爺又不屑地笑了。

“六阿哥,”我叔爺戲謔地喊起楊六的昵稱來,“你的槍法也許不錯,隻是不待你舉起那鳥銃,日本鬼的三八大蓋,就已經將你射了個透心穿。”

我叔爺的確是不相信就憑著楊六們的鳥銃,能和日本人幹。

“怎麼?你不相信我的槍法?你敢和我比試比試?”楊六的倔勁上來了。

一聽楊六說要和我叔爺比試槍法,和合先生忙說:

“老六,老六,你的槍法我是知道的,那是敢打野豬的槍法!”

和合先生說的“敢打野豬的槍法”,指的就是極準的槍法。打野豬有一說,是要抬著板(棺材)去打的;那一銃若未能將野豬擊中,被銃聲激怒的野豬,就會發瘋般直衝過來,放銃者十有八九躲不脫。

和合先生之所以不願楊六和我叔爺比試,更是見我叔爺已經是個半邊瞎。一個瞎子,即算當年再英勇,再有本事,能和打野豬的獵手比試?若我叔爺未成殘疾,他正巴不得比試比試,好借此振奮“士氣”。

和合先生是為我叔爺著想,免得真比試起來,損了我叔爺曾經有過的威名。

和合先生讚揚了楊六“敢打野豬的槍法”,也就是撫慰了楊六後,正要撫慰我叔爺,以免我叔爺賭氣應試時,我叔爺卻昂然說道:

“要比試,得弄杆真的鋼槍來。用鳥銃這玩意,就如同瞎子撞婆娘,隻要大致對準目標,‘砰通’一聲,那麼多鐵砂打出去,總有一粒鐵砂要撞中的,算什麼本事?隻要你楊六弄來真的鋼槍,別看我現在已是瞎子,我照樣給你來個‘百步穿楊’!我群滿爺被日本炮彈炸瞎的是左眼,瞄準時正好不用閉這隻眼。‘三點一線’,你們知道麼?準確射擊的要領。”

我叔爺做了個持槍上膛、瞄準射擊的姿勢,右手食指穩穩地一扣,嘴裏一聲“砰!”彎曲的食指猛地伸直,往教書先生鄭南山的胸口一戳。

鄭南山被嚇了一大跳。

我叔爺高興得嗬嗬笑。

我叔爺一邊笑一邊說,算了算了,就你們這樣的人,還要和有鋼槍大炮的日本人幹,別去冤枉送死了;趁早散夥,回去回去,你們若不回去,我是要走了。

我叔爺做著要走的架勢。其實他不想走,他回去又隻能一個人呆在黑暗的雜屋裏,他到哪裏去找有這麼多人聽他講話、還能逗樂子的場所?

“你要走?是怕跟我比試了吧?”根本就不服氣的楊六說,“隻要日本人一來,我就要從他們手裏奪一杆槍給你看看,就按你說的辦,比試鋼槍。我就不信擺布不了那‘嘎崩’的玩意。”

“要奪槍,幹脆就去奪一挺機關槍!”我叔爺說,“那機關槍打起來才過癮,隻要有了機關槍,咱守住一個山口,任憑小鬼子往上衝,‘噠噠噠’‘噠噠噠噠’看他有多少人衝,全用機槍給報銷……”

他做出端著機關槍掃射的樣式。

後來我叔爺說,他這是用的激將法。是為了激楊六這個獵戶。他說當時他認為,真要和日本人幹,隻有楊六那些獵戶們還能上場,若是不能激勵楊六他們,光靠教書先生鄭南山、讀書小姐江碧波等人,豈不是送肉上砧板,白白去送死?而他的激將法一出,楊六果然就叫了起來,說他就是拚了這條命,也要奪下鬼子一挺機關槍!可沒想到這誓願是不能隨便發的,更不能隨口而出,如果是經過深思熟慮立下的誓願,立下也就立下了,你那是有意立下的,不一定會靈驗,隨口而出的誓願,卻十有八九會成真,楊六的誓願後來真的就得到印證了,楊六就是在奪鬼子的機關槍時被打死了。“唉,唉,”我叔爺說,“那楊六,還真是一條漢子!”

當時楊六說拚了命也要奪下鬼子一挺機關槍的話一出,屈八、和合先生林之吾、鄭南山、江碧波和老舂等人都叫起好來。屈八、江碧波及鄭南山還使勁鼓掌。

這一叫好,一鼓掌,楊六興奮得臉都紅了。

和合先生說,隻要奪了鬼子的鋼槍、機關槍,群滿爺你就當我們的教官。屈八則說,當軍事顧問,軍事顧問。從現在開始,群滿爺就是我們的軍事顧問了。

我叔爺也高興起來。他沒想到來參加這麼個會議,就能成了教官,成了軍事顧問。但他認為當軍事顧問還不如當教官,被人家喊“林顧問”不如喊“林教官”來勁。

我叔爺說:

“我要是當軍事顧問,我們就得有個司令;那司令至少得管幾千萬把人馬,我看要想成那麼大的氣候,是萬萬不能的,最多也就能成立個什麼打鬼子的鳥銃隊罷。屈八你是召集人,就當個隊長;楊六會使鳥槍,又能喊來使鳥槍的人,那就至少都得是個副隊長;和合先生有計謀,是個軍師,可鳥銃隊設個軍師於名不正,就也當個副隊長算了,專司出謀劃策的副隊長,相當於參謀長;我呢,還是當個鳥銃隊的教官,我當了這個教官後,楊六能以鳥槍換來鋼槍、機關槍,我就能換來小鋼炮。”

我叔爺講完這話,自認為講得絕妙,不但將隊伍的建製講得清清楚楚、人員的職務安排得妥妥帖帖,而且表明了自己“上任”後的決心,弄一門小鬼子的鋼炮來使使。他對鋼炮的興趣更大於機槍,他在衡陽血戰時,本就是第十軍炮兵營的,隻因炮彈打完了,完全沒有了用武之地,才由炮兵去充當步兵,最後去炸鬼子的大炮……他斷定鬼子對我們新寧這山區的進犯,重型火炮是難以派上用場的,威力最大、最好發揮的是那小鋼炮。小鋼炮可隨身背著跑,無論什麼地形,將那玩意一架,就能開炮。

我叔爺講完自認為絕妙的話後,和合先生等人皆拊掌讚同。他就不無得意地對屈八說:

“屈隊長,再來根香煙抽抽。”

屈八掏出支香煙,客氣地遞給我叔爺,並替我叔爺點燃香煙,他自己就著那火,也點燃一支。

屈八雖然客氣地遞了根香煙給我叔爺,還親手替他點燃,心裏其實極不舒服。這該成立個什麼隊伍,誰該擔任什麼職務,本應該都歸他屈八來講,來任命的,這一下可好,隊伍就叫做鳥銃隊,他成了個鳥銃隊長,他這鳥銃隊長還是由你個瞎子群滿爺“任命”的了,你個瞎子群滿爺算什麼呢?

屈八這次從外地回到老家,是要幹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的。如果僅僅隻是為了成立個鳥銃隊,僅僅隻是帶領一支鳥銃隊去支援抗擊日軍的國軍,保衛家鄉,他也就懶得從外地回來了。但要實現他的宏圖大業,就必須高舉起“保衛家鄉”這麵大旗,隻有在“保衛家鄉”的這麵大旗下,他才能招來人馬,才能建立武裝,建立根據地,才能最後實現他的“回歸”……

屈八,當年的許老巴,是個脫離了共產黨的“共產黨”。

許老巴在放火燒了他爺老子的村寨逃離老家後的第二年,將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屈八。他改名倒不是怕放了火、燒了房子,官府會來追緝。他燒的是自己家的房子,關人家什麼事呢?況且他又沒燒死人,他是瞅著自己那個可恨的父親和可憐的母親都不在村寨裏時才點燃的那把火。他那把火隻是要狠狠地教訓教訓把錢看得比命重、寧肯花錢為女兒做道場、也不願花錢救人的父親。

“我把你的寨子燒掉、燒掉!我看你還去發、發!”

許老巴是咬牙切齒這麼念叨著點燃那把火的。

可許老巴畢竟太年輕,他以為放火燒了寨子,他父親就會從此一蹶不振,他沒去想父親還有那麼多田,那麼多地,那田地,是燒毀不了的。還有那現大洋,也是安全無恙的。他以為寨子一燒,燒得父親變成了窮光蛋,從此會反思悔過,恢複人性……他覺得那些被稱為窮人的人家,比他這個有田有地的人家好得多,再窮的人家,也不會餐餐是一坨黴豆腐吧苞穀粒粒,人家是撈了兩個錢,先吃餐好的再說,有了一點好吃的,先吃完再講,即算是吃黴豆腐吧苞穀粒粒,也不會像他家那樣一天到晚累得死,他在自己家裏,連一個幫長工的都不如,幫長工的有不成文的規矩,如春耕開犁前得吃雞蛋,得喝甜酒;嚐新(開鐮收割)時得吃肉,得喝燒酒;端午那粽子是不能少的,中秋的月餅、梨子是必須有的,過年除了將工錢全部算清,還得打發臘肉、豬血丸子……幫工期間還有幾個歇息的日子,更何況,人家看崽女比他父親看得不知要重多少倍。故而他寧願生在窮人家,也不願和他父親生活在一起。

許老巴認為窮人家看崽女比富貴人家還看得金貴,在我老家的確如是。崽的金貴自不必講,那是靠他傳宗接代、興家立業的;女兒的“金貴”則必須有前提條件,這個前提條件是,第一,頭一個生下的得是兒子而非女兒;第二,必須得有兒子。倘若頭一個生下的就是女兒,這女兒不會“金貴”,而是晦氣。這女兒自小就得把所有的家務活全包下,稍稍長大後,屋裏屋外的活都得幹,因為隻有那麼十幾年的活給她幹呢。到得十五六歲,就要嫁出去歸別人家了呢。倘若第一個生的就是兒子,最好是連著生幾個兒子,最後才生下個女兒,那女兒,就會比兒子還金貴。許老巴父親雖然不全符合這個慣例,但也基本符合,然就因為他有錢,女兒和錢比起來,自然就無足輕重了。沒錢人家正好相反。當然,你沒錢,土匪也不會來吊你的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