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 3)

老舂帶回了打探到的消息。

老舂說,新寧城裏,有好幾百中央軍,正在加固城牆,修築工事。武岡城裏,也是好幾百中央軍,和新寧城裏的差不多,隻是那工事,修到了城外十裏之處。東安的日本兵,正準備向新寧進發;全州的日本兵,好像也要開拔……

老舂這個負責打探消息的聯絡官,自然不可能知道詳盡的軍事部署。但他說的這幾點,大體準確。

新寧和武岡的守軍的確分別隻有幾百人,皆為一個營,都是第四方麵軍司令官王耀武屬下第七十四軍五十八師一七二團的;七十四軍軍長是施中誠,副軍長張靈甫;五十八師師長是蔡仁傑,湖南常德人;一七二團團長為明燦,湖北浠水人。

七十四軍有“抗日鐵軍”之稱。從淞滬會戰開始即成為日軍的主要對手之一,兩次被最高統帥部授予飛虎旗。常德保衛戰死守常德的就是該軍第五十七師,師長餘程萬率全師八千將士麵對日軍第十一軍數萬凶悍兵力,死守常德十六天,擊斃日軍一萬餘人,最後僅剩下師長及兩個團長、官兵八十餘人。七十四軍在抗戰全麵爆發後,和日軍打的幾乎全是以硬對硬的陣地戰。張靈甫和老搭檔蔡仁傑、老部下明燦等在淞滬會戰中取得羅店大捷,死守望亭;在萬家嶺大捷中奇襲張古山繼而死守張古山,令史迪威都讚歎不已;在被譽為抗戰以來“最精彩之作”的上高會戰中死守雲頭山……上高會戰後,原本由雜牌軍組成的七十四軍為蔣介石欽點為華中四大戰區的主力攻擊軍……以後由鄂西會戰等直打到雪峰山會戰。

守新寧縣城和武岡城的兵力之所以僅各為該軍的一個營,一則這是國軍在抗戰中形成的主要戰法,即以守城兵力牽製住日軍,配合外圍部隊進行圍殲;二則顧慮到日軍的火炮厲害,諸如新寧、武岡這樣的小城布置過多的兵力恐成為日軍火炮的靶子。守城的少量兵力隻要拖延住攻城日軍,對會戰來說就是一個勝利。七十四軍其他部隊皆在雪峰山東麓占據有利地形,構成決戰主陣地。

從全局來說,中國軍根據地、空偵察,已判明日軍分三路進攻,其中路主攻隆回、洞口,左路進攻新寧、武岡、綏寧,右路進攻新化、漵浦,其意圖:一是左右包抄我第四方麵軍,二是穿越湘黔公路,突進安江,攻占芷江。中國軍已作出部署,依托雪峰山天險,第四方麵軍王耀武以七十四軍和一百軍各配屬一個炮兵團,分別於洞口以南的武岡、綏寧和洞口以北的龍譚、漵浦一線正麵阻擊,在我南北兩翼的靖縣和新化,分別配置第七十三軍、胡璉第十八軍和第三方麵軍湯恩伯的第二十六軍、九十四軍,一旦日軍進至雪峰山腹地,即以十八軍和第三方麵軍分別殺出兩翼,南北對進,合圍日軍。

新寧守軍的主要任務,就是拖延日軍對武岡的進攻。

對於國軍第七十四軍的威名,作為老百姓的老舂他們不知道。我叔爺則略知一二。他是在衡陽聽第十軍的弟兄們說的,因為馳援常德最先抵達常德德山,救出餘程萬師長等八十餘人的就是第十軍。

當時老舂把打探到的消息一說,我叔爺、和合先生異口同聲叫了聲“啊呀”。

“啊呀,日本人是要合圍我們新寧!”

“啊呀,日本人是要兩路夾攻。”

我叔爺、和合先生之所以如此斷定且斷定得準確,因為東安在新寧之東,全州在新寧之西,兩地皆毗鄰新寧,亦是新寧人出外的兩條通徑,叫做上東安、下全州。我叔爺有一定的軍事常識,且他打過的衡陽之戰,日軍正是四麵合圍。和合先生則屬於鄉裏那種知天文、曉地理,古書、古文讀得多的智謀之士。

“日本人從東安來犯,我們白沙,正是當衢必經之地。”和合先生又補充一句。

“日本人肯定是一路先侵犯我們白沙旋攻新寧,一路從崀山而來合攻新寧,轉而攻打武岡。”我叔爺也補充一句。

聽著和合先生和我叔爺這麼說的人,盡管是從白曼帶來的幾十號人,及楊六帶來的三十多個瑤民獵戶中挑選出來,即將擔任各種不同職務的“準領導”,還是立即有人驚恐緊張起來。

“哎呀,那我們怎麼辦?”

“是啊,我們白沙既然是必經之地,豈不是又要最先遭難!”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現、現在我們還怕什麼?”昂首闊步走進“會議室”的屈八聽到這些驚恐緊張的話,立即大聲說道,並將手一揮。他說話盡管有時還略微有點結巴,但大致已經聽不出。

“對!我們現在要槍有槍,要人有人,還怕個鳥?”楊六把胸脯一拍。

“楊副司令說得對!”

屈八一喊楊副司令,楊六忙嘿嘿地說,屈司令,別這樣喊我,不習慣,不習慣,還是喊楊六。喊我楊六好答話,喊什麼楊副司令反而不知道喊誰了。

眾人都笑起來。

這一笑,氣氛又輕鬆了。

已有了將近百把號人、幾十條槍、幾十杆鳥銃,心裏高興不已的屈八卻嚴肅地說:

“大家不要笑,我們現在召開的就是如何保衛家園的軍事擴大會議。我們現在是抗日的部隊了,部隊就得有部隊的紀律、部隊的樣子,不能再像老百姓那樣。”

“說得也是,說得也是。我們是部隊了,是開軍事大會。大家不要笑。”立即有人附和屈八的話。

這人一附和,多人便跟著說:

“不要笑,不要笑,我們是開軍事大會,不是扯淡、講白話。”

“這開……開會是得有個開會的樣子。開會,那是不能笑的。”

如此說的人大抵是覺得這開會有味,因為從沒參加過什麼會,也不知道什麼叫開會。十年後,我老家成立農業生產合作社,工作組的同誌要大家做好準備,明天發言。還有人以為是發鹽,帶了鹽罐來到會場,急急地問,在哪裏發鹽?

主持會議的和合先生幹咳了一聲,示意靜場,說:

“現在正式開會,請屈司令講話。”

屈八掃視了一下與會人員,說:

“首先,我宣布我們扶夷人民抗日救國軍的編製、有關任命和紀律。第一,我們救國軍設立司令部,司令部由屈八任司令,楊六任副司令,林之吾任參謀長。”

屈八剛講到這裏,就有人插話:

“編製是什麼?林之吾又是哪一個呢?”

“編製就是誰當什麼,誰管什麼。就是司令、副司令、參謀長他們。”有人搶著回答。

“林之吾就是和合先生啦!”

“就是和合先生嗬!屈司令你還是喊和合先生好些,我們都知道。喊林之什麼吾拗口,也確實不知道。”

又有人要笑,但拚命忍住。

屈八對隨意插話的實在不滿,但也沒有辦法。

他繼續宣布:

“林滿群任軍事教官。”

“林滿群是不是群滿爺啊?”

“對,就是群滿爺!”屈八簡直要無可奈何了。

“那還是喊群滿爺好些。群滿爺當教官,那當然,人家是吃過好多次糧的,我曉得。”

“屈司令編織(製)得當。”有人奉承起來。

“司令部下麵設有宣傳科,由鄭南山任科長。鄭南山你站起來,讓大家認識。”

鄭南山就站起,對大家點頭。

“嗬,是教書先生嗬,認得,認得。也‘編織’得當。隻是,我們要宣什麼傳什麼呢?”有人要請屈司令講個道道出來,好讓他知曉。

屈八隻得說:

“這個宣傳問題,是個很重要的問題,鄭南山科長知道,以後由他跟你們講。現在時間急迫,先不談這個。”

“對,對,現在還是先講如何對付就要來到我們白沙的日本人。再也不能像去年那樣受他們的害了。”

“講得好,你這就是宣傳嘛,就是要讓所有的人都知道,不能再像去年那樣光由日本人殺我們,我們也要給他們點厲害看看,把來犯的日本人從我們的家鄉趕出去!”

“這就是宣傳嗬!那我們曉得去宣,曉得去傳。去年我們白沙人、四鄉的人,哪個家裏沒被日本人害慘啊!”這人說完,又兀自嘀咕一句,“其實就是個‘傳’,把話語傳開,日本人又要來了……”

這被日本人害慘的事一經提出,可就炸開了鍋,紛紛爭著說。

“去年那神仙岩,慘啊!一洞的人,全被用煙熏死啊!”

“是啊是啊,我幸虧沒進去,要是進去,也就完了。”

“我們老街的鋪子,全被燒光,好不容易重新修起……”

……

“軍事擴大會議”眼看著又要走題,屈八趕緊說:

“你們控訴得好,你們也要對自己分管的部下這樣講,對所有的老百姓講,就能激勵士氣,就能讓老百姓都支持我們,這就是宣傳的重要性。等有了時間,我還會親自去講。現在,我們有了自己的武裝,絕不能讓日本人再在這裏逞凶。至於如何對付即將來到我們白沙的日本人,等下還要由有關人員專門研究。先聽我把話講完。”

“先聽屈司令講,別打岔,別打岔。”

屈八說司令部下麵還設有作戰科,作戰科的科長由參謀長和合先生兼任,作戰科的人員有教官群滿爺、聯絡員老舂等。作戰科擬定好作戰計劃後,交由他司令批準。司令沒批準的作戰計劃,不準實行。

屈八幹脆還是喊和合先生、群滿爺、老舂,免得又有搞不清他們真姓大名的人問是誰。

屈八把作戰科放在宣傳科後麵,是因為他當過紅軍宣傳隊員。這一是他對宣傳工作有種偏愛,二是對那作戰,實在不太裏手。他雖然還在軍部當過工作人員,其實就是打雜。

屈八又將部隊分為兩個支隊,第一支隊以楊六的鳥銃隊為主要力量,由他自己親自兼任支隊長,副司令楊六兼任副支隊長;第二支隊以白曼的人馬為主力,支隊長就由白曼擔任,女學生江碧波任支隊文書。每個支隊下設三個分隊,各任命了分隊長。他本來還想設立支隊政委,可沒有一個共產黨員,盡管他自己認為自己還是個共產黨員,但也知道早就是不被承認了的。“以後再說吧,”他心裏想,“隻要碰上個真正的共產黨員,先恢複自己的黨籍,再發展黨員,設立政委。”他不相信偌大一個新寧縣,在抗日期間就沒有一個真正的共產黨人。“等和日本人打響了,自己部隊的名聲出去了,隻要本地有真正的共產黨人,肯定會找上門來。”

屈八對這兩個支隊的設立是想了又想的,鳥銃隊是真正的基本力量,清一色的獵戶,階級可靠,並且是可以迅速轉化並依賴的革命力量,得由自己親自掌握;讓白曼的人馬單獨做一個支隊,一則是因為若是將他們分散安插,肯定不行,那些人目前隻聽白曼的,任何人都休想指揮得動,而白曼是自己的妹妹,無疑會聽自己的,也就等於親自掌握一樣;二則可讓那些人放心,下山抗日不是要吃掉他們;三則,也是最主要的,對他們必須保持警惕,因為土匪畢竟是土匪,誰也不敢保證那匪性會不會複發,萬一匪性複發,可以叛變懲處。將江碧波安排去當文書,一個年輕女子,不會引起他們注意,其實是安插一個監督、情報人員,可以隨時掌握有關情況。對自己的妹妹,他不是不放心,但萬一出了問題,他擔心妹妹也不一定能控製得住,畢竟是個女人嘛。至於若是真的發生了反水的事,該如何去平定,能否平定,他還沒去顧及。不過他已經想好了一招,那就是要讓這第二支隊多跟日本人幹仗,多“考驗考驗”,至於這一“考驗”是否會使白曼首先被“考驗”掉,那就管不得那麼多了,與日本人戰死,他這土匪妹妹就成了英雄……他就是女英雄的哥哥,而不再是女土匪的哥哥……

屈八接著宣布部隊的紀律。那就是必須服從命令聽指揮,所有的人都必須聽從司令部的指揮命令。司令部當然就得聽他司令的。

對於他宣布的這個核心紀律,大家都表示應該是這樣,既然是要打仗嘛,還能不聽指揮命令?那三國演義,諸葛丞相一聲令下,誰敢不聽?不聽,軍法從事。那魏延有反骨,孔明先生臨死之前定下妙計,死後都斬了他。

屈八宣布完紀律後,就要司令部的人、宣傳科、作戰科的科長、教官、各支隊長留下來商討這第一仗該如何打。其他的人去做戰鬥準備,隨時聽從命令。

楊六問了一句,我這個鳥銃隊的副隊長參不參加?屈八說,你是副司令啦,還能不參加!楊六說忘了忘了,總是隻記得我那個鳥銃隊。大家便笑。屈八說,不要老記得個鳥銃隊,是第一支隊。這時白曼也說了一句,白曼說我也老是隻記得個箭字軍。

白曼這話讓屈八很不高興。屈八本想說,還什麼箭字軍、箭字軍,你那箭字軍是土匪!可他忍住了。偏我叔爺跟著說,我們這隊伍若是叫箭字軍還威風些呢!屈八就火了,厲聲斥責我叔爺胡說,損了抗日救國軍的名聲。我叔爺則嘿嘿笑,低聲說,救國軍的牌子還是大了些,護鄉隊還差不多。

我叔爺是個兵油子,屈八的斥責於他無所謂。白曼可就受不住了,講箭字軍是損了抗日的名聲,不就是講她還是土匪?她本來是蠻高興的,見這些人議事有說有笑有風趣,更沒人對她講過或問過半句她在山上的事。我老家人是從不在人麵前揭人瘡疤的,背後叨咕那又是一回事。她的親哥哥卻當麵說出了這樣的話,若是按她在山上的脾氣,她會拍案而起;若是另一個人這樣講,她會拔刀相向。但在這裏,她還是按捺住了,把心裏那口氣憋了下去。

商討如何對付日本人的會議正式開始。會議由屈八主持。屈八講了些這是我們和日本人打的第一仗,必須打好的話後,要作戰科的先說。

和合先生說,作戰要知己知彼,打探了消息的老舂怕要請來才行。屈八說那就要他來,列席。就把老舂又喊了進來。

和合先生問老舂,你說東安的日本兵就要向我們新寧進發,這消息是從哪裏得來的?老舂說他是從東安逃難過來的難民那裏聽到的。和合先生又問他在哪個地方碰到的難民,難民有多少,往哪個方向去了,問了多少個難民,難民說的話都是一致嗎?和合先生問得特仔細,最後問得老舂跺起腳來,說日本鬼若不往我們這裏開來,將他的腦殼砍了,甘願受那個什麼軍法。

和合先生便微微一笑,說他問完了,還有人要問麼?

老舂說: